“早市离家二里遥,携篮赶上大云桥。今朝不吃麻花粥,荷叶包来茯苓糕。”
“夕阳在树时加酉,洒水庭前作晚凉。板桌移来先吃饭,中间虾壳笋头汤。”
“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
这些俏皮谐趣,完全不识愁滋味的童谣,它的背景色却如此苦涩,那是两个畸零人。
再随录几个我喜欢的:
“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札,分明一双小荸荠。”这是拜岁。守岁的风俗各地皆有,绍兴人给孩子的压岁钱是方正的百文大票子,用红绳系了,或红纸包了。民国时的钞票印刷质量,我疑心是不太好,因为据说是要平时留意收集了方正的票子,过年时用作压岁钱。彼时周作人的压岁钱是一百文,换算成泥青蛙则可买十三个,算是很大的一笔年终奖了。绍兴是水乡,拜年时是坐船出行的。孩子们都是诗书人家,平时野外活动机会甚少,到了新年,穿了齐整的红衣白靴,用红绿绳缚了荸荠头,即北方的朝天辫。大一点的姑娘,用银饰簪头,随着父母去拜年。
“夕阳在树时加酉,洒水庭前作晚凉。 板桌移来先吃饭,中间虾壳笋头汤。”相关的民俗,亦隐隐出没于鲁迅的小说里,比如《风波》。里面的男主角傍晚摇撸归家,远远近近,河滩上的邻人们,都拿水泼了家门口的泥地,搬出小方桌,摆上蒸干菜,准备开饭了。这是典型的江南家居生活,一直到现在,在车前子的写食文章里,还常常可以看到类似的场景。江南的夏季,燠热难挡,即使太阳下山后,暑气仍在,泼凉水在石板地上,几乎可以看到地气蒸腾而起。周作人在东京的时候,想念家乡的风物,其中有一味虾壳笋头汤,是他絮絮不忘的:大虾子的虾仁挤出后所余的壳,配了老黑色塑胶线,毛笋的笋头,用一点干菜垫底,拿小锅灶熬点清汤出来,内中并无可吃之物,还有股子寒素气,然汤味清鲜,淡而致远,如俳句之味——周作人笔下的日常,亦有这种俳味。
“龙灯蟹鹞去迢迢,关进书房耐寂寥。盼到清明三月节,上坟船上看姣姣。”此乃上坟。彼时风气闭塞,妇女出行机会甚少,清明上坟于是成了大事。古风犹然,见于张岱笔下“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座船,必巾,必鼓吹……下午必就其地势远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花园”。张岱亦是绍兴名士,虽是用排比造兴,也看的出他对这趁势奢靡的恶风很是厌弃。此风至民国尚存。周作人的家族算是大族,上坟时仆佣妇孺,大小男丁,满满荡荡的有好几船。坟山都在小岛上,下了船,扫完坟,祭完祖,就是孩子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满山乱跑,随意嬉戏。清明时,春意已深。杜鹃、映山红和牛郎花都开到盛时,漫山遍野都是春意。待孩子们抱着满怀的春花回来,船缓缓离岸,船上的女人们挽了袖,洗净手,温了绍酒,煮开暖锅——类似于现在的小火锅。清明时地气未回暖,早晚尚凉,吃冷食怕伤肠胃。火锅里用鱼丸虾饺垫底,佐以各种素菜,口味想来很不坏。由妈妈(佣人)们照顾着吃饭了,杜鹃花头上插戴着,沿窗沿散落着,它的明丽溢出船舷的画框,照亮人眼。绍兴话说“上坟船里看娇娇”,“娇娇”类于现代语境中的“漂亮美眉”,本是浪子轻薄之语,想来孩子们的兴致多半是在花,倒不在“娇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