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莫言的这篇作品是凝聚着作者的追求的,一种风格上的追求,美学上的追求。这篇东西,初看一遍,的确感到有些朦胧,好像眼前罩着一层雾。作者究竟要表现一种什么东西,究竟要告诉读者一种什么东西,一下子很难想清。但它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把这些印象清理了一下,与其说是几个人物的个性和形象,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一种很浓的气氛,一种很有色彩的调子。我总感觉到这个作品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荒凉感,一种心灵上的荒凉感。作品中所描写的野性的情爱、传统的重荷以及人们在穷困的重压下的简单的追求,全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哀愁之中。作品中描写的那个地方,空气好像不大流通。萝卜地、地瓜地、黄麻地、铁匠铺、桥洞、河水;石匠、铁匠、姑娘、孩子,就呼吸着不大流通的空气,在这种色彩斑驳的环境中生活着。我想,这种气氛,这种意境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呢?我觉得作者在景物描写上也好,在心理刻画上也好,全部采用的是一种类似白描的手法,感情冲得很淡,从而造成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也许是使作品产生朦胧气氛的原因。
金辉:说到反映生活要有点距离感的问题,我觉得反映过去了的生活要达到艺术真实,必须有点距离感。如果完全没有距离,即便能写出真实情景,也只能写出表面真实,或某一个侧面的真实,写不出多面的、立体的真实。如果没有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也许能写出客观真实,但很难写出心理真实。
莫言:我倒是愿意对生活有意进行一些夸张和变形。
金辉:这也就是作品的主观色彩。现在有好几种创作观点。有一种主张是作家退出小说,认为作家主观色彩隐藏得越深越好。实际上,无论怎么隐藏,作家也不可能不给他的作品加上很强的主观色彩,他的妙处就是让读者不直接感到作家在指手画脚,不代替读者思考罢了。实际上二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一方面隐蔽自己,一方面又把很强的主观色彩加到作品里去。如果小说没有作家的感受,小说就是死的,就是一堆材料。莫言是有自己的追求的,把握生活有他自己的角度,表现生活有自己的手法,作品已开始有点自己的调子了。
施放:莫言这篇作品,从他开始构思一直到写作的全过程,我都是很清楚的,我们住一个房间。他的构思不是从一种思想、一个问题而是从一种意象开始的。有天早晨去饭堂的路上,他说:“老施,我要写篇小说。我要写一个红萝卜。”我问:“你要写一个什么样的红萝卜?”他说:“我要写一个金色的红萝卜。”接着他就把那个梦给我讲了。他就是从这个意象来构思这篇小说的,其他的东西都是从这儿生发出来的。这跟我们习惯的构思方法是两回事,这里边有很多东西值得思索。我们习惯的构思方法往往是这样的:阅读了一篇文章,学习了一份文件,响应了一个号召,然后用这种眼光去观察生活,然后看到这个人值得写,那件事值得写。为什么呢?因为符合中央某个精神,符合党的要求,对四化建设有利,对改革有帮助。我们从生活中观察到的、寻找到的一般都是这些东西。找到了这些东西,我们就开始构思了。这种构思方法,难免带上人为的痕迹。而莫言是先捕捉到一个意象,然后内心产生一种感受,使这种感受像面包发酵一样膨胀起来,所以,他构思出来的东西,都势必带着一种很独特的色彩。这种思维方式,我觉得很值得研究。是从外往里注入,还是从里往外发酵呢?我把这种由意象而生发出来的思维方式,叫做“内省型思维方式”。这种由内向外的东西,写出来一定带着明显的个人色彩,而且感情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