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言的很多小说和散文里,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出现一个女孩子的形象,这个女孩子在他的笔下幻化成了很多的人,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他的“初恋恋人”。在《初恋》这部没有标明创作日期,但是据我猜测大概也是这个时期的短篇小说里,九岁的“我”暗恋一个如花似玉的新进来的女孩子“张若兰”,最后向“娘”要了一个无比珍贵的苹果,准备送给张若兰。结果,他在一个草垛后面截住了张若兰,却张口结舌,怎么也拿不出来自己的苹果。张若兰对着他的影子吐了一口唾沫,昂然离去。在《白狗秋千架》里,这样一个儿童时代的恋女,变成了一个有三胞胎儿子和一个哑巴丈夫的可怜独眼妇女“暖姑”,她认命了,只求“我”给她留下一个质量优秀的种子。在一篇散文《也许是因为当过“财神爷”》里,她又变成了王冬妹,跟“我”一起扮演了一回“财神”,弄到了香喷喷的饺子吃。显然,这个王冬妹就是“暖姑”的原型,莫言几乎不需要太多的夸张,只要原原本本地把积蓄在自己记忆中的情感准确地表达出来就行了。在散文《你好,福克纳大叔》里,她又被莫言还原成了石匠的女儿,插图本《封神演义》就是这个石匠家里的。大辫子的石匠女儿,是莫言的初恋对象。以这个女孩子为原型,小说里的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呼之欲出。我甚至怀疑,莫言在写《红高粱》的时候,“我奶奶”的青春年少的形象里,很可能会掺杂有“石匠的女儿”的酵母在里面。从写作的角度来说,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总是会在各种小说里改头换面地出现。同样,小说《爱情故事》里的女知青何丽萍,则改头换面又出现在了《丰乳肥臀》和《司令的女人》里。
在上面列举的那些1984年到1985年间写成的小说里,乡村、传说、母亲、爷爷、村里熟悉的人群和记忆中美好的人与事,都开始进入了莫言的叙述。这些内容,赋予他灵感和激情。他的创作,变得一发不可收。
在《白狗秋千架》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莫言的文学版图中的“高密东北乡”这个词语,同时也意味着一个文学共和国的萌生。《白狗秋千架》里,“我”还是返乡的“成功人士”——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对于儿时的恋人“暖姑”来说,他的身份形成了一种非常巨大的反差。军官的返乡,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象征。我们可以说,这个军官的返乡,同时也是莫言本人的返乡。在这部小说里,乡村的质朴、粗野、落后、荒蛮、愚昧和命运的巨大压力,都隐隐约约地体现了出来。在小说的结尾,“暖姑”把高粱地压了一个圈,让白狗把“我”带来这样一个情景,无疑启发了《红高粱》里的那个“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经典镜头。
可以这么说,这个时期的莫言,已经有意识无意识地开始投资自己这片熟悉的土地,他搬运来各种建筑材料,准备修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共和国。而后来在《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等小说里胆大包天地把天底下所有他认为合适的东西都搬到高密东北乡来的出格举动,都以这些小说作为开端。
一九八五年,莫言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这部中篇小说以“饥饿”“贫困”和“欲望”作为最直接的表现对象,除了黑孩这个令人难忘的角色之外,小铁匠和小石匠的形象也让人记忆犹新。黑孩就是一个饥饿的载体,他脑袋大,脖子细,可能就是以少年时期的莫言自己为描写和回忆对象,因此里面还包含着一种深藏的情感。少年和儿童的形象,在莫言的小说里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总是通过这些小孩的眼睛,看到了很多被人们忽略的事情。同样,所见即所得,莫言本人也许就是所有这些小孩,他们是莫言的化身。有了这些化身,莫言变得非常轻松,轻松到了可以胡说八道的地步。《红高粱》里,“我”父亲也是一个小孩;在《酒国》里,那个不知道是侏儒还是儿童的余一尺,可能就是一个成精了的儿童;《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金童,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到了中年还要叼着独乳老金的乳头吃奶。《四十一炮》里的罗小通,也是一个饿死鬼一样的人物。总之,在小孩的视角,大人的一本正经就变得滑稽了起来。这是一些貌似低智的小孩,通过他们,映衬出更加低智的成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