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队伍就是锻炼人。莫言参军来到了渤海湾畔,除了站岗放哨之外,平时还是干自己熟悉的养猪种菜之类的农活。第二年全国恢复高考,领导以为莫言是高中毕业生,让他也参加了,报名的院校是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结果,他虽然自我感觉不至于交白卷,还不错,但还是那些大约比他差多了的人被照顾上了大学。
1979年秋天,莫言从渤海湾调到狼牙山下,在一个训练大队当政治教员。“因为久久不能提干,前途渺茫,精神苦闷,便拿起笔来写小说。”莫言:《从〈莲池〉到〈湖海〉》,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那时候,临近部队的保定市有一个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叫《莲池》,莫言写完小说之后,“寄过去,退回来,再寄过去,又退回来。终于,有一天,收到了《莲池》的一封信”莫言:《从〈莲池〉到〈湖海〉》,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信上希望莫言能去编辑部谈谈。他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搭上长途汽车赶到保定市。《莲池》那位编辑叫毛兆晃,五十多岁,穿一身空空荡荡的、油渍麻花的中山装,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烟臭。他说莫言的小说有一定基础,让他改改。莫言回到部队后,感到不好改,干脆新写一个寄给毛老师,毛老师说,还不如上一个呢。莫言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在他不气馁,把两个小说杂糅到了一起,又送到了编辑部。这便是莫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接着,《莲池》又发表了他的第二篇小说《丑兵》。为了感谢人家毛老师,他知道人家毛老师喜欢养花养草养石头,一次进城,用一麻袋背了两块大石头送礼,足足有八十多斤。可谓是礼轻情义重,不是一般的重,因为他背着这两块大石头走了十几里路。这个礼物把人家毛老师吓了一大跳,毛老师说,他只需要拳头般大小的石头。
后来,莫言又写一组短小的水乡小说,得到了毛老师的赞扬,说是有点孙犁的味道,还让他去白洋淀体验生活。《莲池》发表莫言的第三篇小说《因为孩子》,“看起来写的是水乡风情,其实写的还是我老家那点破事”同上。。莫言在这里偷换了经验,把自己的切身经验,塞进了“水乡风情”的酒瓶里去。通过这次创作,他明白了:“摆着一副体验生活的架势下去体验生活,其实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同上。故意去“体验”的生活,其实不是作家本人的生活,而是外在的生活。反映到作品里,就是形似,而不是真正的情感流露。缺乏真情实感的小说,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有一个花架子、空架子,像毛主席说的美国——是纸老虎。现代白话文小说的先锋鲁迅先生,最早也是最彻底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的小说,绝大多数都是以故乡为背景的,写儿时朋友“闰土”的那篇小说,干脆就叫做《故乡》。其他的小说,《狂人日记》《阿Q正传》《社戏》《祝福》等,都有坚实的故乡背景。鲁迅虽然是大才,但是他写城市背景的小说还是不如故乡背景的作品。中国另外一个拥有自己现实和心灵“故乡”的大家是沈从文,湘西就是他想象、虚构、美化、诗性的故乡。跟鲁迅的故乡不同,沈从文的故乡充满了桃花源的气味,飘浮着一种田园诗的气息。沈从文的“故乡”,是传统知识分子的梦境的真实再现,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乌托邦。到了莫言这里,沈从文和汪曾祺那种诗意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了。莫言的故乡,被一种深沉的苦难所笼罩,他不可能也不愿意让高密东北乡变成一个虚构的桃花源,因为那不是他的故乡。沈从文迷恋自己的“乌托邦”边城,他把这个城市的污秽都排掉了,剩下的是唯美的东西。但是像鲁迅一样,莫言对自己的故乡爱恨交加。他对高密东北乡的爱甚至要比鲁迅对于绍兴的爱要深得多。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对于故乡,对于那个他总是拿着东西去典当的当铺高大的铺台,鲁迅的内心是非常憎恨的。“阿Q”这个不朽的人物形象,恰恰是鲁迅故乡里乡人的形象的综合,鲁迅在他的身上投注了自己的全副精力,把在故乡观察到的“国民”形象的各种特点,完美地结合到了阿Q这个人物形象上。在阿Q这里,鲁迅故乡里的所有那些人物,都被高度综合了,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便可以从阿Q这里读出“豆腐西施杨二嫂”“鲁四爷”“祥林嫂”“闰土”“九斤老太”和“赵太爷”这些人的影子来。我同样还相信,在鲁迅的故乡肯定有几乎是真实的、类似阿Q的人物存在。这些人物是活生生的,他们自动自觉地就要走进作家的小说里来。同样的情形出现在莫言的身上,只不过莫言一开始采取的是错误的排斥的态度而已。跟自己内心的呼唤作斗争,无疑是很痛苦的。一种外界先验的逻辑,通过潜移默化的蛮横方式,对作家和普通读者都造成非常大的压迫力。你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呢还是臣服于大众逻辑和政治逻辑,这其中的努力和斗争,有着非常激烈的形态。对于久已疏远了自己内心的作家来说,写点遵命文学倒也习惯成自然,一旦需要,他们就可以很快地进入某种古板的自动写作的程序当中。从这个角度来看,莫言没有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反而是一件好事,他的内心的真情和体验这种实在情感的能力和勇气,反而不会被那种陈腐的气息所压倒,还多少为自己内在的冲动而感到疑惑。这种疑惑,在他寻找到自己的表达出口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