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莫言》莫言传叶开(5)

后传

莫言的童年既是不幸,又是幸运。放到别人的身上,可能真是一件倒霉倒到了祖宗三代的坏事,放到他身上,却把他的嗅觉、味觉、触觉、视觉等直觉修炼成了精。从“文革”第二年辍学开始到1973年叔叔帮着走后门进入县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之间的六年里,莫言的生活非常苦闷、杂乱、迷茫。这段时间,莫言整天就是放放牛,割割草,帮帮工,拾拾穗,然后就是发呆,看闲书。看的书就是《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传统小说,无书可读的时候,他甚至读起了《新华词典》。他还把上大学的大哥留下来的课本,从头到尾看了好多遍。“尽管数理化不行,但是语文的实际水平比那些上过中学的贫下中农子弟要高许多。”莫言:《我的大学》,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莫言贼心不死,上大学的梦想一直存留在心中。这样的梦想,让他凭空产生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冲动。 

莫言回忆说:“‘文革’后期,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按照政策来说,农村青年,家庭出身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具备中学的同等学力,劳动积极,都可以接受贫下中农的推荐,免试进入大学。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那时大学招收的学生少,每年的招生名额到不了村这一级就被瓜分光了,所谓贫下中农推荐其实是一句美丽的谎言。后来出了个张铁生,靠着一封信上了大学。现在提起他来,人们大都嗤之以鼻,但在当时,我却十分崇拜他。张铁生的成功唤醒了我的大学梦,使我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我就给当时任教育部部长的周荣鑫写信,向他表达我想上大学的强烈愿望。”同上。当然,一个时代只能出一个两个象征性的人物,这是当下书写历史的基本事实。如果莫言也能够靠着一封信进入大学,莫言就不是莫言了,莫言就是张铁生了。后来莫言收到了部里的回信,“信笺上用圆珠笔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大意是信已收到,想上大学的愿望是好的,希望在农村安心劳动,好好表现,等待贫下中农的推荐”同上。。莫言收到这封信,更是燃烧起了强烈的上大学的愿望。“我虽然知道这是官腔套话,但还是受到很大的感动。这毕竟是国家教育部的复信,我一个农村孩子,能折腾得国家教育部回信,已经创造了奇迹……接下来的半年里,我给省、地、县、公社的招生领导小组写了许多信,向他们诉说我的大学梦想,但再也没有回声。村里的人知道了我在做大学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好像看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生产队的贫农代表当着许多人的面对我说:‘你这样的能上大学,连圈里的猪也能上!’他的话虽然难听,但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是到了家的实话,其实,即使队里的猪上了大学,我也上不了。”莫言:《我的大学》,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莫言经历的这种荒诞的上大学的经历,实际上折射了一代人的求知命运。在一个人分三六九等的时代,知识重新成了一种权力的象征。求知也是要有等级的。在那个时代,等级最高的是“贫下中农”,可以优先享受一切的政治和经济权利,压在最底下的是“地富反坏右”,那是真正被大石头压扁的癞蛤蟆了,连对白天鹅流口水的梦想都不能有。莫言虽然不过才是中农,但是“中农是团结的对象”,既然如此,就表明可以团结你,也可以不团结你。莫言的大学梦想,就这么完结了。

上不了大学,莫言又开始梦想着要当一个作家。那时候,他的邻居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下放回家的学生。莫言跟他在一起劳动,起初这位前大学生还忘不了自己曾经上过大学的事情,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但是严酷的农村生活和艰苦的劳动很快就把他那点知识分子的酸气改造得干干净净,他变成了一个跟大家一样的彻彻底底的农民。农村的劳动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劳动是非常艰苦的,又苦又累又常常饥肠辘辘。在劳动间隙,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泛着酸水,大家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谈论食物。大家把自己曾经吃过的或者是听说过的美食讲出来让大家享受,这是真正的精神会餐。说者津津有味,听者直咽口水。有一个老头给他们讲当年他在青岛的饭馆里当堂倌时见识过的那些名菜,什么红烧肉啦、大烧鸡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仿佛嗅到了那些美味食品的味道,仿佛看到了那些美味佳肴从天上飘飘而来”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见《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莫言还听到这个“老右”前大学生说起一个作家:“写了一部书,得了成千上万的稿费。他每天吃三次饺子,而且还是肥肉馅的,咬一口,那些肥油就唧唧地往外冒。我们不相信竟然有富贵到每天都可以吃三次饺子的人,但大学生用蔑视的口吻对我们说:人家是作家!懂不懂?作家!从此我就知道了,只要当了作家,就可以每天吃三次饺子,而且都是肥肉馅的。每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作家。”同上。对于少年时代总是缺衣少食的莫言来说,对作家可以一天吃三顿肥肉馅的饺子这样的美妙传闻羡慕得直流口水,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记得我小时候听父亲说毛主席可以天天吃到肥腻腻的红烧肉的时候,也是口水都砸破脚趾头的。那时我比莫言的理想还要高一点,竟然妄想当一个像毛主席一样的人,可见莫言在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打算长大后当一名作家也非常可以理解。很显然,这是一种本能的、形而下的、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冲动,必将为很多高尚的人士所鄙视,但我知道这是正常的,很多作家在还没有成为作家之前,内心里都涌动着类似的猛烈冲动。不同的是,莫言承认了这一点,而很多其他的作家进城之后,学会了说假话,把自己的尾巴夹在裆下,说起了道貌岸然的高调,最后丧失了写作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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