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酷爱读书,梦想将来上大学。这跟他60年代初就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的大哥的影响有很直接的关系。他看的第一本“闲书”是《封神演义》,接着又看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青春之歌》《破晓记》《三家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且为《三家巷》里的区桃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而胡思乱想。莫言说:“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童年读书的故事也就完结了。”同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形势乃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在偏远的山东高密县东北乡平安村里,家庭出身好的老师闻风而动,一夜之间就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红卫兵这玩意儿在村子里也就是稀罕了十几天,因为十来天后,村子里的贫下中农也都成了红卫兵。不管怎么说,当红卫兵尤其是当红卫兵的头头,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像莫言这样的中农后代,就只能当臭狗屎了;至少,红卫兵头头还可以在教室里把花生塞进女教师郑红英的裤裆里。
莫言告别教室,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放牛娃。他每天牵着牛、背着草筐去田里,都要经过联合中学的教室,心里因此充满了苦涩。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如莫言自己说的那样,他后来有一段时间,知识和经验不是来自课堂,而是鲜活的田野。这种经验非常直截了当,对莫言此后的感受具有重要的影响。莫言跟牛说话,跟鸟儿交流,对着大树自言自语,说话都合辙押韵,语言里充满了花花草草的气味。莫言曾经讲过一个鬼故事,被作家阿城叹为真正的天才,因为他把鬼故事讲出了天真来阿城散文集《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之“三十九节”,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在文中,阿城写道: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1949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天才。
1986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蹚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作家阿城也是一个怪才,他在莫言闲谈的一个故事中,看出了莫言叙述故事的不同寻常的角度。这里也可以看出,莫言在小学毕业之后,不得不光荣地当了人民公社小社员的经历,反而让他拥有与众不同的自然感受。对于作家而言,少年时代的很多苦难记忆,到了成年,往往发酵成一坛醉人的美酒。海明威说过,“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莫言也在《超越故乡》《莫言散文》,第226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一文中写道:“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和饥饿伴随我成长。”在记忆之光中,童年的黑暗被有灵性的文字还原成光彩夺目的风景,这是作家从发酵到叙述的一个重要的过程。
就这样,不是很必然地,莫言跟自然的关系搞得非常亲密,亲密到了喃喃自语的程度。他对于很多自然景物的切身感受,想必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