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莫言极重感情。凡是帮助过他扶植过他甚至只给他讲过一两课的老师,他都很尊重。尤其是对徐怀中老师,他始终怀着深深的敬重和感激之情。记得那年“反精神污染”,有些搞“艺术”的人就出来指责莫言愿意把他二奶奶剥光了让日本人强奸,更有人说莫言的《欢乐》如何如何污染了什么,对于这些文坛英豪放出如此的狗屁莫言并不生气,他难受的是怕因为这些小说连累了一直很喜欢他的怀中老师。那天晚上,我们相对而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很晚了,怀中老师忽然出现了,怀中担心莫言经受不住特意来看看他,嘱他要正确对待,那一番肺腑之言使我们深深感动,深感前辈作家对我们青年作者的厚爱。怀中老师走了,我们站在深冬的风里默默地送他,心里直感到温暖。
六
莫言成功了,也活得更累啦。社会活动排得挺满,他能推的就推,从不去附庸风雅对着一大群文学青年慷慨激昂。我们还是差不多十天半月地聚一次,有时忙了就打个电话,彼此想得慌。就是到今天,我也没从莫言身上看到那股馊了叭叽的商人气和如同臭狗屎一样的王八蛋架子,他照旧淳朴,照旧老老实实地读书写东西。那年召开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不少“青年作家”为蹭蹭这种风流雅趣伤筋动骨地去争一张入场券。莫言早躲到我在北京太平路的一间斗室里去弄他的小说了,会议热热闹闹地结束的时候,莫言安安静静地拿出他的《狗道》。我佩服他这一点,把功名看得狗屎不如。今年全国小说评奖,莫言又回家劳动去了。他的中篇和短篇初选时都有的,后来短篇没有了,据说是《红高粱》有了,《枯河》就算啦。中国人习惯吃大锅饭,你一勺我一勺……话说远啦,这事儿留给大手笔们去写吧,咱操的哪门子心啊。那年我弄了个电影剧本,刊物发表时说要同期配评论,并准备请影评家来写。我说得了,我还是找哥们儿来吧。我打电话找莫言,他当时正囚在中组部的招待所里写《高粱殡》,接了我的电话后,二话没说。第二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稿子写好了,激动中电话里给我念了一遍。我说你别念了,我这就去。那是篇痛快淋漓的文章。我见到莫言时,他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塞了不少私货。”“什么话,读着太过瘾啦。”我说。本文开头的那句话就是抄摘此文的,本人还愿意再摘抄几句,莫言说:“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品里都搏动着一颗真正痛苦的灵魂……混的艺术里没有痛苦没有爱情——有也是浅薄的虚假的——因此混的艺术就是混饭吃的艺术。一旦把混混儿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亮全球!”那天晚上,我们到附近的小饭馆里撮了一顿。莫言说,这儿的服务员都认识我啦。他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却沉重,你要是有个可心的窝儿多好呀。夜了,我们睡不着瞎聊,我问莫言,你哪儿来的小黑孩那种臊情的感觉?莫言反问我,你什么时候爱上人的?说大概是当新兵的时候恋过一个女兵。莫言说:“我最早爱的是邻村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我每天到水井边去看她挑水,她的鲜红色的脚脖子特别吸引我,那年我十一岁。”我们都笑了,我知道莫言讲的是他的《白狗秋千架》里的故事。后来莫言又谈起他的一篇新小说的构思,充满诗意和造型美,我觉得改电影准棒,莫言说那你就改吧。我说那必须你来演男主角。于是又都笑,都知道瞎拉蛋的事儿。不过我真想如果有一天莫言来演“我爷爷”,可能更地道。有一天莫言来家推门就说,从《中国作家》上读到一首题为《解缆》的诗,说好。我说,你这不是臊我吗?相处几年,从未听过莫言轻易说好,他对朋友是真诚而认真的。分手时他说,我想多读到像你这首这样的深刻而有韵味的诗。没过几天,莫言拉我去看电影《红高粱》,我也是带着一种近于残酷的挑剔态度去看的。看后我们都有点醉,像喝了红红的高粱酒,不是因为影片的思想,而是为那浑然天成地将小说中那种狂放粗犷的精神品格张扬出来的电影语言,看得身上发热。我说,野合那场戏应该让“我爷爷”把“我奶奶”的上衣扯开就好了。莫言说,应该把“我奶奶”剥得精光,像祭一个圣品那样就好了,不过,张艺谋用音乐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莫言就是莫言,在这颗痛苦温柔的心灵里,审美趣向也是那样独特,爱是赤裸裸的,恨也是赤裸裸的。我就在想着,莫言呀,生活中的你也能如此勇敢如此洒脱就好啦。大胆往前走,莫回头!
七
我突然意识到我该停笔了,把这么一个杂乱无章的东西交给编辑部实在不好意思,但我驾驭不了自己的感情,我想以后有机会再静下心来重新写一篇吧,重要的是我的真诚。说不定莫言有一天也在文坛上抱个金熊金狮的,也说不定他输啦,但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他。此刻莫言在遥远的故乡,不知是在供销社里写他的《十三步》呢,还是领着小芬在夕阳笼罩的大堤上走着。哥们儿,该回来啦,小豆官等着你回来讲杀人放火的故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