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86年5月间,系里组织同学们下去体验生活。莫言打电话要我和他一同去新疆,我当然高兴。那时候,莫言的小说已引起轰动,带来成功的同时也带来不少非议,自然也夹杂着臆想的口头创作。到大自然中去避开大城市的喧嚣和乌烟瘴气,当然是再痛快不过啦。我们登上了飞机,一路喷洒到新疆,莫言吐得翻江倒海。大西北的粗犷确实叫人感到生命的放松,有一回我们都喝得醉了,大概是新疆的酒更有一种发酵作用,把酿在莫言心底的痛苦温柔都搅动起来,他吐了,吐得叫人心疼。我去扶他,他抱住我痛哭,我感到抱着的不是一个微微颤抖的躯体,而是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那一夜,我们几乎没睡,一生中也没有那么感情激荡过。莫言向我倒出了许多忧伤,他过去一个农村孩子有谁正眼看过他一眼,不就是几篇小说吗?莫言憎恨世道的虚伪,鄙视文坛上一些狼虫虎豹,提防不及就狠咬你一口。如今这一切都远离了,干吗不粗瓷红绿酒瓶交错,颠倒淋漓兮,酩酊大醉兮。我无法分担莫言的痛苦,就只能陪着他喝,天亮的时候,莫言受不了了,我们到医院一查,胃出血,而且严重,只好打了两天点滴,就这样,莫言依然觉得比闷在大城市舒坦。那段日子,我们聊得最多,白天挤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呼吸着维吾尔族人的气息,晚上躺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听他们唱悲凉的歌。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去天池转悠,看了很失望,天池冻了冰,也没有画上的好看。莫言拽着我从薄冰上横跨天池,5月的冰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我们有点乐疯啦,在冰上狂奔,把军帽抛向天空。莫言在冰上打着滚,大笑大叫,岸上同来的同学和游人不断发出惊呼,他们以为我们活得腻歪找点刺激呢。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一种宣泄,对痛苦生命的宣泄,再扭曲的魂灵在大自然温柔的怀抱里都能得到一种解脱和超度,那天莫言快活极啦,和在北京课堂里沉思默想的莫言形成一种极为矛盾又极为和谐的反差。从石河子到克拉玛依,再从克拉玛依到伊犁,我们让生命痛快了一阵子,站在赛里木湖边,望着天山沉思的头颅,你会感到人太渺小啦,大自然虽然不说话,你却能感到真理的力量。在尼勒克草原上,我们骑马,莫言纵马从一座山包上冲下来,马跑得飞快,连哈萨克牧民也叫着小心。我心里明白,他绝不是在放胆玩命,那还是宣泄,他在大草原的明朗苍雄中找到了一种信赖一种寄托。可是第二天他就不骑了,牵着马说宁愿徒步走,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忧郁,我知道他的灵魂是永远也不会平静的。晚上,牧民请我们喝酒,吃烧全羊和抓饭。席间,一老牧民捧出一支音色不全的四根弦子的琴,粗糙的手在弦间拨拉着,他含着泪为我们唱歌,武装部陪同我们的哈萨克兄弟告诉我们,老人唱的是欢迎北京来的客人的意思,我们虽然听不懂却都被感动了。没法子不感动,当你对着那样一双饱含混浊的泪和明亮的真诚的眼睛时,所有的客套和忸怩作态都显得像苍蝇一样恶心。于是我们畅怀豪饮,我想替莫言喝,虽然我并没有酒量但他胃刚刚出过血,莫言推开我的手自己一饮而尽,而且连干三大碗,我知道他动情啦,没拦他。主人将羊耳朵削下给我们俩一人一个,这是草原上待客的最高礼仪了,那天晚上活得真开心,也许一生都不会再遇上啦。好事再长也觉得短,日子像搁在镰刀上哧溜一声我们该返校了,我们很快坐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当时我的妻子怀孕,我归心似箭。莫言原准备在西安玩一两天看看兵马俑什么的,并且给贾平凹等打了电报,看见我心急火燎的样子,大家都不玩了,也都不等卧铺了,一起坐硬座回来。在火车上,没什么事儿干,听莫言讲故事。
他真真假假你也搞不清是家史还是野史,讲着讲着突然一惊一乍地说,出来个中篇,也就是《奇死》。后来莫言告诉我,他的许多小说都是在给我讲故事时不断丰满起来的。我们在一个小站上遇到几个把变质了的臭鸡蛋卖给旅客的,等大家知道上当时列车已开动了,于是我们打开车窗和那几个穿着文明白大褂的服务员对骂起来,反正要回北京了,在北京总要文明点,在这儿可以痛痛快快地骂。我们还遇上一位中国武装警察部队某部政治部的女首长,老太太听我们讲笑话,一点不露声色。你怎么不笑,我问她。什么笑话我也不笑,她说。莫言急了,咱们打个赌,我保证你笑。我保证不笑。于是莫言讲了个笑话,满车厢能听到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奇了,那位政治部老太太纹丝不笑,反而越发严肃起来。果然是政治干部,有水平,我暗暗佩服。莫言把袖子卷了卷说,这回我输了,走,咱们俩到车厢中间去,我给你一个人讲一个,不笑我跳车,在这儿讲不卫生。我知道莫言没准能编出个啥样儿的诨故事来。政治部老太太看着莫言挺叫真儿的样儿,禁不住笑啦,得,一比一。莫言的机智和幽默常使人捧腹,他同屋的好友崔京生天生一副伶牙俐齿,能把人的尿给损出来,可他跟莫言打嘴仗,常常略逊风骚。火车快到北京的时候,我们又去餐车喝酒,喝了酒又有泪眼相望的味道,那些日子人整个掉进酿情的大酒缸里了。我知道莫言依恋着新疆的大草原,那种情操的图腾在大都市里是根本找不到的。我们默默碰杯祝酒,每个人说上一句什么,都挑那种往心里打的话讲,我又不敢看莫言的眼睛了,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同行的一位女同学感叹了,说从来没有见到你们这样的友情。莫言说:男人间的感情比男女间的爱情要深刻有力得多。
不久,“黄埔一期”要毕业了,系里每人一块白布互相赠言,莫言在我的白布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哥,一杯热醪心痛!”这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一句话,我拿着布默默地走了,我懂莫言的心。以后,在军艺文学系毕业典礼上,莫言又当着众多领导和同窗的面说了一句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到心在发抖的话。莫言说:“我来军艺早遇见上帝啦,这个上帝就是刘毅然。”我脱口而出:“上帝是徐怀中主任,上帝是你自己。”莫言,莫言,就冲你这份情,假如你坐了牢,哥们儿陪你去!莫言终于没留成校,因为总参谋部不放,我们只好分手了。那天我去帮莫言拾掇屋子,莫言将一捆他的小说手稿送给了我,说是给小豆官留着的,我把它们珍藏起来,珍藏起生命中这段最难忘的岁月。莫言走了,留下一杯热醪,让我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