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来往渐渐稠密了,彼此更知心,也许我们骨子里都装着农民的精髓,也许都有点多愁善感心地不黑,反正我觉得莫言身上有一根神经通到我身上,那种奇妙的感觉到今天也说不清楚。我几乎成了他的许多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有时他边写我边读,我被他那种超旷放达浪漫潇洒、敢怒敢爱敢恨敢杀人放火敢骂狗娘养的王八蛋的精神,他的那种无拘无束信马由缰的感觉,那种对中国农民的深厚感情,还有他的美丽的叙述语言所陶醉。我读到一种新的小说,解渴开心,上下通气,那阵子我常叫莫言来家玩,饿了吃面条。有时我们海侃神聊,更多的时候是听音乐,莫言不喜欢轻音乐,他喜欢德沃夏克,喜欢《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于是我们就听过来倒回去再听,如痴如醉。记得有一回我听着听着朦胧中传来一种柔和的声音,我嗅出这是抽泣的声音,我默默地望了一眼莫言,我惊呆了,莫言双颊流泪,脸部因激动痛苦而扭曲了。我知道,他在强抑着内心的感情,如果我不在,他会不会放声恸哭呢?也许不会,莫言不是那种嗲声奶气故作多情的人,他也不锋芒毕露,他流泪一定是有着深刻的痛苦的。我想把录音机关了,我不愿意折磨我的朋友,莫言执意要听,听完了问我,你相信这仅仅是怀念祖国的吗?我茫然。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痛苦的爱情,莫言说。音乐才真正的伟大,文字在它面前太苍白了,莫言又说。后来,有段时间莫言居然染上一个习惯,喜欢弄小说时还听音乐,当然是听凄凉悲怆的德沃夏克什么的。一天他来借磁带,想借《自新大陆》,我谎称借人了,我不愿意让他痛苦,干吗呀?咱们活得还不累吗?干吗自己折腾自己?我于是给他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和《海之诗》之类的,莫言有点怏怏,但我还是狠了狠心,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他流泪,他实在太善良太温柔,我认为折磨一颗善良温柔的心灵是最无耻的行径也最卑鄙。莫言爱酒,在他的胃大出血之前他是很能喝的,半斤白酒难为不了他,有时豪饮后还爱诌几句模仿古七言五言的诗,有的挺糙有的却极好。我开始在家里常常备一点红酒绿酿了,莫言来了,咱们就喝,喝完了就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对视,我突然感觉到男人间的情感绝不是靠语言来传递的,目光比语言有力得多。有时没什么菜,切点萝卜黄瓜什么的拌点醋,喝得挺舒坦,时间晚了,就住在家里,我们活得有滋有味的。莫言毕业后有阵子常出没昆仑、香格里拉饭店,来家后端起酒杯照旧喝。莫言说,还是家里吃得舒服,在那些大饭店里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莫言喜欢吃我烧的鱼,有点南方味儿。我们家乡江西南昌武阳乡人做鱼喜欢放点糖,当然和山东高密东北乡人做鱼不是一个味儿。莫言手艺不高,挺漂亮的鱼他是煮着吃的,和咱的手艺比确实不灵。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心里悄悄有了一种不好受的感觉,不是为我是为莫言,因为无论我们怎样开心快活,每次送他走时我都很惆怅和难受,他又要一个人回到他那间杂乱的、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兼宿舍,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凄清和孤独,他也不愿意让我送,说那太痛苦,每次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消隐在魏公村的夜色里,我心里总有点发酸。我们开始无话不谈了,我逐渐知道了莫言的父亲是位极地道老实忠厚的庄稼人,但老人家读过私塾,在那一带德高望重,给了莫言不少真学问。母亲呢,是典型的慈母,操劳了一辈子,很会讲故事还有远见,把莫言的大哥送去上海念了大学,出来后做了个校长。把莫言送来当兵成了作家,足见母亲的用心良苦。莫言在一封信中写道:别看我在北京人模狗样地出没长城香格里拉饭店,回到家来在我爹娘面前,永远是那个小傻瓜。这些年莫言成了气候,父母亲从来往于家中的那些穿中山服的“县太爷”们身上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是莫言回来,他们依然要他下地收麦子,不管是香汗臭汗你得和家乡的父老兄弟流到一块。张艺谋在高密东北乡折腾电影《红高粱》时,因天旱缺肥,高粱长得瘦骨嶙峋,没有一点汪洋恣肆的神韵。大伙儿急得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莫言父亲备酒求雨,还挺灵,天空哗哗啦啦一片响声之后,地上便落下明晃晃的一片雨,“爹被老天感动得脸上又多了几千条皱纹。”莫言问,那高粱还成吗?他爹说,再追上一遍化肥,就撵起来了!误不了事。莫言乐了,老天,下吧下吧,再下一夜!他爹说,胡说哟,再下半夜又该涝了!莫言的母亲看着挺灵秀的巩俐穿着一条老粗布裤子,趿拉着鞋,腿上扎着绑腿,就说:这么好个闺女给打扮成什么样子啦,你们这些鳖蛋!谈到爹娘的善良厚道,莫言总带着一种眷意拳拳的恋情和哀伤。可是,一提起他自己的家,莫言真的默言。有一次我问他,是《爆炸》那样儿吗?莫言苦笑了。幼年时,莫言饿过肚子,和姐姐抢红薯吃,抓麻雀差点被毒蛇咬了。大了种田、当泥瓦匠、跑临时工,人间的冷暖,人世的沧桑,中国农民的大苦大难高密东北乡的苦难深重莫言都有过深刻的切肤之痛,苦难是人生的老师,苦难吃得多了,铸炼了他一种深沉旷达、桀骜不驯的刚强性格,同时也造就了他一颗温柔善良而又敏感的心灵。他二十岁那年当的兵,爹娘为他订的亲,他前脚走,他的妻后脚就到他家来帮着做事了,莫言连面也没有见过。他在队伍上进步挺快,入党提干,当了政治教员,能口若悬河地给众多团以上的我军干部讲授马克思的全文和政治经济学。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把守仓库大门的战士。那时候中央军委已下达文件提升干部一律要进大学深造的。部队领导慧眼识珠,愣是将这位会讲马列的山东汉子破格提拔当了政治处的排级干事。那年他探亲,爹娘告诉他该要媳妇了,于是莫言成了家,于是就有了莫言听德沃夏克珠泪横流的痛楚,于是就有了莫言探亲时从潮气很重的清晨一直溜达到如血的夕阳涂在高粱叶上的凄凉。我悄悄地问他,是《爆炸》那样吗?莫言苦笑了。混吧,他说。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那是一个极遥远而又古老的故事。我听了都受不了,那一声“混吧!”直把我的心都揉碎啦。我如遭雷击木然地瞪着莫言,瞪着莫言眼睛里那拼命掩饰却又泄露无遗的忧伤。我知道你苦!莫言,莫言呀,你心里肯定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莫言长叹了一声,毅然,你根本不懂得农村……我不吱声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为莫言,也为我们这个民族。莫言微微一笑,咱们吃饭吧。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苦涩的笑,那个笑刻在我的骨子里终生忘不掉。我把筷子扔了,喝一口酒跑到里屋去放《自新大陆》第二乐章,音量放到最大,让满世界都能听到,我陪着莫言落泪了,什么他妈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再不哭哭,人要苦死了。听完音乐,我们接着喝酒,借以麻醉一想到爱情就感到锥心般痛苦的心灵。夜深了,我默默地送走了莫言,望着他那张善良的脸随着332路汽车一截一截地远去了,我觉得对不住他,今夜死活该陪着他的,那间凄清的仓库兼办公室的房子里哪会有些许的温暖呢?咳!我长叹了,中国人干吗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去生活呢?可我又深信莫言说过的人格不高尚绝写不出好作品的话,我站在夜空下,不由得想起毛泽东关于“矛盾”的一系列英明论述。我开始读懂莫言的小说了,他把他所有的愤怒痛苦,爱和恨,都倾注在他的小说里,在那儿他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一身傲骨一腔豪气,情感纵横驰骋,人格雄强不屈。正因为生活中痛苦灵魂的扭曲使他在作品里加倍地狂放奇崛、深沉雄浑,营造了一种具有强烈现代意识又是典型中国农村生活的特殊艺术氛围,这或许是一种补偿一种平衡?我觉得莫言的血管是和他的那块苦难深重又不屈繁衍的土地,那块最英雄好汉又最浑蛋王八蛋的土地紧紧相连的,这是条沉重深厚的根,它不断给莫言以养料,也不断给莫言以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