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任何作品走向读者之后,不管是“作为老百姓的创作”还是“为老百姓的创作”,客观上都会产生一些这样那样的作用,都会或微或著地影响到读者的情感,但“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不会也不必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在写作的时候,没有想到要用小说来揭露什么,来鞭挞什么,来提倡什么,来教化什么,因此他在写作的时候,就可以用一种平等的心态来对待小说中的人物。他不但不认为自己比读者高明,他也不认为自己比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高明。
“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者,无论他是小说家、诗人还是剧作家,他的工作,与社会上的民间工匠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编织筐篮的高手,一个手段高明的泥瓦匠,一个技艺精湛的雕花木匠,他们的职业一点也不比作家们的工作低贱。“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者会同意这种看法,但“为老百姓的写作”者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民间工匠之间也有继承、借鉴、发展,也有这样那样的流派,还有一些神秘色彩的家传,他们也有互不服气,也有同行相轻,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永远不会把自己和老百姓区别开来,去狂妄地充当“人民的艺术家”。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在离你们苏州不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瞎子阿炳,我们现在给他的名誉很高,是伟大的民族音乐家,是伟大的二胡演奏家,但当年的阿炳,当他手持着竹竿、身穿着破衣烂衫,在无锡的街头上流浪卖艺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更不会想到他编的二胡演奏曲子在几十年后,会成为中国民间音乐的经典。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比一般的老百姓高贵,他大概在想,我阿炳是一个卑贱的人,一个沿街乞讨者,一个靠卖艺糊口的贱民,我的曲子拉得动听、感人,人家就可能施舍给我两个铜板,如果我的曲子拉得不好听,人家就不会理睬我。如果我在马路上拉二胡,妨碍了交通,巡警很可能给我一脚(现在的艺术家、演员违章之后,就会亮出名片:我是谁谁谁)。总之,他阿炳心态卑下,没有把自己当成贵人,甚至不敢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的老百姓,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心态。这样的心态下的创作,才有可能出现伟大的作品。因为那种悲凉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是触及了他心中最疼痛的地方的。请想想《二泉映月》的旋律吧,那是非沉浸到了苦难深渊的人写不出来的。所以,真正伟大的作品必定是“作为老百姓的创作”,是可遇不可求的,是凤凰羽毛麒麟角。
但这种“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真要实行起来,其实是很难的。作家毕竟也是人,现实生活中的名利和鲜花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吸引。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为老百姓的写作”赢得鲜花和掌声的机会比“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赢得鲜花和掌声的机会多得多。在当今之世,我们也没有必要要求别人这样那样,只是作为一种提醒,不要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而去追逐不太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要明白你通过写作到底要得到什么,然后来决定你的创作的态度。
像蒲松龄写作的时代,曹雪芹写作的时代,没有出版社,没有稿费和版税,更没有这样那样的奖项,写作的确是一件寂寞的甚至是被人耻笑的事情。那时候的写作者的写作动机比较单纯,第一是他的心中积累了太多的东西,需要一个渠道宣泄出来。像蒲松龄,一辈子醉心科举,虽然知道科举制度的一切黑暗内幕,但内心深处还是向往这个东西。如果说让他焚烧了他所有的小说就可以让他中一个进士,我想他会毫不犹豫地点起火来的。到了后来,他绝了科举的念头,怀大才而不遇,于是借小说表现自己的才华,借小说排遣内心的积怨。曹雪芹身世更加传奇,由一个真正的贵族子弟,败落成破落户飘零子弟,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体验是何等的深刻。他们都是有大技巧要炫耀,有大痛苦要宣泄,在社会的下层,作为一个老百姓,进行了他们的毫无功利的创作,因此才成就了《聊斋志异》《红楼梦》这样的伟大经典。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圈子,书出来后,也能赢得圈子里的赞赏,可以借此满足一下虚荣心,但这样的荣誉太民间了,甚至不能算做名利了。在科举制度下,小说是真正的野狐禅,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当时的“正经人”大概很少写小说的。诗歌也是一样,诗歌的真正欣赏者应该是青楼女子。但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才能出现好东西。如果诗歌代替八股文成为科举的内容,那诗歌就彻底完蛋了。如果小说成了科举的内容,小说也早就完了蛋。所以如果奔着这个奖那个奖地写作,即便如愿以偿得了奖,这个作家也就完了蛋。没想到得奖却得了奖是另外一回事。我想这就是民间写作和非民间写作的区别。非民间的写作,总是带着浓重的功利色彩;民间的写作,总是比较少有功利色彩。当然,这样的淡泊功利,有时候并不是写作者的自觉,而是命运的使然。也就是说,蒲松龄直到晚年也还是在梦里想中状元的,但醒来后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曹雪芹永远怀念着他的轰轰烈烈的繁华岁月,但他知道这也是无可挽回的了。所以,那悲凉就是挡不住的了,而那对过往繁华的留恋也是掩饰不住的。无意中得来的总是好东西,把赞歌唱成了挽歌,把仇恨写成了恋爱,就差不多是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