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样的艺术空间,这样的蒙太奇,这样的“W”的隐去或朦胧化,是怎样形成的呢?当然不会是李商隐受了什么什么流派理论的影响。通观这几首诗以及诗人其他一些抒情诗(如著名的《锦瑟》)的特点,套用一个既摩登又不合时宜的说法,这一类型的诗似可说成作者“向内转”的产物。只有当诗人致力于表现自己幽深婉转多愁善感的内心世界、感情世界的时候,他才会不知不觉地摆脱“7W”,不知不觉地摆脱某人某事的因果顺序,乃至摆脱时空限制、逻辑限制与语法限制。内心世界与“7W”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因此诸诗不乏具体形象、具体描写以及时隐时现的某个或几个“W”。内心世界又不是绑在几个确定的、不可入的“W”上的,所以,内心世界的自由、广阔与瞬息万变的流动性又使得一首诗中出现属性大不相同的句、联。内心世界、感情世界的相反相成,使这些不甚连贯的诗句联成一体。每一句特别是每一联的功力使得它们既是整诗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又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与魅力,有许多联就是离开全诗而被传诵至今的。汉字的整齐,七律的严格的格律,更从形式上、语言上、音乐感上帮助了每首诗的完整与统一,使一颗一颗的珍珠,一道一道的彩练,组合成一个又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艺术圣殿,却也是艺术迷宫。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种“向内转”、淡化“W”、蒙太奇的手法造就了通情与通境的同时当然会遭到另一方面的批评:艰深曲奥,故弄玄虚,太不“返璞归真”,乃至雕琢过分。情发于中而成文,“文”反过来也可造境造情。不连贯的蒙太奇会带来某种随意性,随意性未必全是贬义,这里说的只是客观现象。随意性则会带来文字的与诗的排列组合的游戏性。中国文人读旧体诗早有集句的传统,集不同诗人的不同诗中的句子而能成“新”诗,不论你喜欢不喜欢这都是早有的存在。李商隐的这几首《无题》,也可以重新排列组合,例如:车走雷声语未通,月斜楼上五更钟。身无彩凤双飞翼,凤尾香罗薄几重。神女生涯原是梦,碧文圆顶夜深缝。春心莫共花争发,来是空言去绝踪。
对仗差了,仍可读下来。如果一联一联的集就更好办一些,例如: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此联集自韦庄诗)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呜呼,知止而后有定,诗道恢恢,疏而多漏。再讲下去,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吗?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