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句当然不无颓唐,但是诗人的颓唐毕竟与例如酒鬼的颓唐不同,诗艺为哪怕是颓唐的情绪寻找寄托、结构、语言、音韵,制造——或者说是创造情感的节制或者铺陈、寄托的高雅或者亲切、意境的深远或者明白、语言的准确或者弹性,这一切都是美的历程,审美的过程。“一春梦雨”与“尽日灵风”的对偶是美的,但已经不是一种原生的情绪本身的美而是表达的结构与形象的美。“常飘瓦”与“未满旗”的既柔弱又执著的动态是美的,这既是体验的美也是炼字炼句的美。珠箔飘灯,梦雨飘瓦,李商隐用这个飘字的时候是充满情感,充满对自己的“羁泊”的身世的慨叹的,因而绝无李白的“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古风五十九首?第十九》)或“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东武吟》)中的“飘”字的洒脱与力度。而二李的飘都是美的,因为它们都经过了诗人的编织与创造。至于“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这一名句之美雅,全在于寄托角度即表达角度的独具风雅,“相思迢递隔重城”(同上诗)的辗转,表现为夜来听遍雨打枯荷的声响,而诗人用留荷听雨的风雅掩盖了却也从而婉转地表达了相思迢递,夜不能寐的忧伤。
那么,最后,我们可以说美是一种形式了。当李商隐把雨情情雨以至他的一切感受情志表现为格律严格的韵文,表现为用词绮丽而又典雅、深挚而又蕴藉、工整而又贴切的语言——文字的时候,美的境界完成了。这里,孔夫子时代已经奠定的中国式的“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艺、诗美、诗教确实是一种理想的力量,美善的力量,健康的因素。寻找形式的过程,特别是李商隐寻找他的精致幽深、讲究的诗的形式的过程,吟哦的过程,炼字炼句炼意(这三者也是不可分的)的过程,修改的过程,也是一个审美的过程,调节的过程,安慰和欣悦的过程,说得夸张而又入时一点,这几乎是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不论情绪多么消沉,把消极的情绪诗化的努力仍然是有为的与带有积极因素的艺术实践。不论自叹身世多么畸零,诗的形式(例如七律的种种讲究)的完整与和谐却似乎哪怕是虚拟地实践了诗人对完整与和谐的生命、人生、生活的向往。李商隐的诗特别是抒情诗常常是忧伤的,但读他的诗获得的绝对不仅仅是消沉和颓唐的丧气。在读者为他的忧伤而喟然叹息的同时,你不能不同时感到一种钦佩、赞赏、欣悦乃至兴奋,你会不无惊喜地发现,即使是畸零不幸的身世,也能带来那么深幽的美的体验,带来那么感人的诗情诗心诗作,带来那令人激动的读者与诗人的温馨的心灵交会。诗是巨大的补偿,义山的未尽之才,在诗里其实是尽了——他还有许多或者更多比较不是那么十分出色的诗,他的真正堪称精彩的诗,窃以为不超过百首,只占六分之一,能不能说明义山吟诗略尽才呢?他的未酬之志,在诗里其实已经酬了,至今他还牵动着中外许多读者的心!他的未竟之业,在诗里其实已经完成了,又有几个诗人能具有堪与义山伦比的艺术事业的辉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