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曾经有一个讲法:真正的艺术(有时还包括学术)是具备一种“免疫力”的,它带来忧愁也带来安慰与超脱,它带来热烈也带来清明与矜持,它带来冷峻也带来宽解与慈和,它带来牢骚也带来微笑,带来悲苦也带来信念,带来热闹也带来孤独,带来柔弱也带来坚韧,带来误解、歪曲、诽谤也带来永远的关注与共鸣,有诗应去病,得韵自怡神!也许李商隐的感情与意志是柔弱的,但当这些柔弱化为千锤百炼的诗篇以后,这些诗便是很强很强的了——套用斯大林时代一首苏联歌曲的歌词,叫做(这些诗)“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
最后,让我们从比较义山的“雨诗”与其他诗人的“雨诗”(词)出发,探讨一下李商隐的性格以及他的身世的性格根源吧。杜甫有句“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义山有句“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其实综观义山一生,并未遇到类似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乃至王安石、苏轼那样的政治挫折,政治危难,政治的险情,除了在派别斗争中他的某些行为“表现”为时尚所不容以外,他没有获过罪,入过狱,遭过正式贬谪。但他的诗文要比上述诸人哀婉消沉得多。尽管他的咏史诗表达了许多清醒的见解,表明他不无政治判断力、政治智慧,但他显然缺少政治家的意志与决心,尤其缺少封建政治家的认同精神,即他未能对时代、对朝廷、对皇帝、对同僚,也不能对社会各阶层与广大百姓认同,又不能像道家或儒家的另一面那样与天地、与自然、与宇宙万物认同。杜甫的“好雨知时节”,是站在被滋润的万物万生的立场上写的,其心甚“仁”,因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对雨充满希望,对明日的“晓看”充满希望,他替万物承载了“春夜喜雨”的湿润与重量,他代万物立言。李商隐咏雨之作中有“雨气燕先觉,叶荫蝉遽知”(《送丰都李尉》)句,体会了一下燕、蝉、身外的生命的感受,“先觉”“遽知”则仍然是且疑且惊,无定无力:“先觉”固然觉了,仍然吉凶难卜,更不知“先”以后的事会发生些什么;“遽知”叶荫则更含有一种夏将尽晴日将尽的触目惊心的颤抖。“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句也不算悲凉,但是这里的树与荷对于雨来说,是不相通的,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陌生的、漠然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亦如是,“枯荷”与“雨声”之间的关系仍然是被动的,无相求相知相悦之情的,这就与锦官城里的红花对喜雨的欣然迎接与接受全然不同了。这些句子,在李商隐的咏雨之作中还是比较明快的,其他,就更加顾影自怜,心事重重:义山多寂寞,浑若不胜雨!“秋应为黄叶,雨不厌青苔。离情堪底寄,唯有冷于灰。”(《寄裴衡》)秋、黄叶、青苔与雨浑然一个凄凄迷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只余下了一个“冷于灰”的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