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疯、痴、狂,可以与弱智联系在一起,可以与精神疾患联结在一起,也可以与心智的超常发展联结在一起。天才与疯子自古难以区分。以庸人的眼光看,许多艺术家发明家宗教家都有些狂痴。“常”与“反常”的界限本身就常变化常令人糊涂。智力发育不足与过分发达,道德上全无操守与过分真诚,事业上的一无可取与孜孜不倦都可以被目为反常。一个小偷与居里夫人都可以被目为狂痴。宝玉的悲剧在于他的狂痴,狂痴在于他的更多的悟性,在于他悟到的比别人多却不想不能去做任何事,他的悟性是消极的、无建设性的。如果说他的狂痴带有某种批判性叛逆性,也是既不开花更不结果的批判性,而这种消极的批判性本身,也是该当批判的啊!
这里的另一问题是,不论是反社会、反价值的倾向方面,不论是“青春情结”——叹人生之无常、惜韶华之易逝惜花葬花等以及孤独感寂寞感荒谬感(对玉、锁、麒麟的荒谬感)方面都与宝玉共鸣的人——黛玉,虽有促狭、小性之讥,却无呆傻狂痴之嘲。这是因为,第一,当时的社会与家族舆论对男子的行动性积极性的要求要比对女子的要求高得多。女子天天哭天抹泪,感情来感情去则可,男子则不可。第二,黛玉是处境加性别上的弱者,她的痛苦表现为哭,而哭既是有节制的又是有发泄的。黛玉之哭是哭得好的,不哭,她更说不出表不出,她更活不下去。哭了,也就不去干更极端更激烈更不能被容许的事。这样,除了“心细”“小性”以外,“大节”上黛玉也没有差池到哪里。她虽然不可能像宝钗那样得宠,却也没有招致世俗意义上的大祸。而宝玉肆无忌惮,他又哭又摔又闹又发呆。他发狂时可以摔玉,可以下令把姓林的打出去,可以下令今后除林妹妹外谁也不许姓林。看,他发狂时仍然充满娇骄二气,仍然很明确自己的身份。当然,别人也不会忘记他的身份,以他的身份应具有的形象做参照系来衡量,就更确认他的呆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