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呆痴时而表现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坦诚,这是最令人感动之处。当紫鹃以“你妹妹回苏州家去”的“顽话”,将宝玉吓得患了“急痛攻心”的“痰迷”之症以后,宝玉的表现与其说是更痴更呆不如说是更真更切。他索性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永远不与黛玉分离,永远与黛玉在一起,他痛恨、他恐惧于一切可能暗示黛玉的离他而去的东西。薛姨妈说:“宝玉本来心实……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病了,更显出实心眼来了,或者用贾母的话,显出宝玉的“呆根子”来了。把这个等式倒转来读,心太实,便是呆,便是精神病了。直言不讳,哪怕以一种乖戾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实心,而不怕嘲笑讥讽反对,这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特权(而精神正常的人是无权这样实心眼的),这也是一个病态的社会、一种病态的文化下的精神病人的特征。这能够不令人慨叹吗?这能够不吸引文学描写的笔触吗?
这次是宝玉精神病史上最严重的一页记录。还有一次是遇祟,遇祟那次只喊头痛,没有心理活动的迹象。“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宝玉的精神是太脆弱了,能够成为他的精神寄托、灵魂寄托的事情太少了,他的感情又确是太深挚了——他既能泛爱又能专爱,既能普遍审美又能专向一心,既能潇洒游戏又能以命相托——他变得更可爱些了。而一个这样的人能屡屡患痰迷——精神病,能在病中装疯卖傻而又真疯真傻地闹一顿,这也是一种不得已,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甚至似乎又有些令人羡慕了呢。
果然,逐渐痊愈后,“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什么叫狂?什么叫佯狂?实也难分。依笔者的愚见,佯狂也是一种狂。一点不狂的话,又何必佯狂?而狂中也难免佯的因素。否则,宝玉病时,怎么不喊把黛玉“打出去”而只喊把接黛玉走的人“打出去”?叫做:
佯狂本亦狂,
痴狂亦须佯,
不佯又不狂,
如何哭悲凉,
如何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