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启示录》六、情与政(12)

这里,作为书中人物,当然先有无生命的、自在的“石兄”——宝玉,再有贾宝玉。贾宝玉之所以假——贾,因为按作者于书首所讲的观点,人生本身就是一种虚幻。而对于人生之“真实”而言,文学之“真实”,文学之人物不过是真人生真人物之虚的即假的“像”。贾宝玉的锦衣沃食,贾宝玉的多情多感,贾宝玉的没落衰微,其实都是一种幻化了的假象。除此而外,从封建正统的观点来看,作者也无法否定这位宝玉二爷的“不肖”“无能”“无事忙”“顽劣”“呆痴”“下流”“邪癣”,总之,你尽可以给他扣上许多贬词。贬来贬去,他又像一块宝玉一样的聪慧、洁净、通灵、有悟性。从他的自我评价来说,在一切的女性美(包括男性如秦钟的女性美)面前,他只感到自惭形秽,只感到自己是个“浊物”。这样,他当然只能是贾宝玉。而与他又相同又相异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自我的参照物,便是甄——“真宝玉”了,可惜的是,这个甄宝玉没有写出什么名堂来,不知一百一十五回对甄宝玉的描写是否也是高鹗的不符曹氏原旨的拙劣多了的续作。笔者倒宁愿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贾宝玉好找,而真宝玉难求的。从“假语村言”的小说家的眼光,从“色即是空”的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不但宝玉是假,其他又如何不假?

这种自我的一分为二现象,搞得严重了,会不会成为精神分裂——精神病?例如一种妄想型的病人常常认定自己是另一个人或另一件物:例如认定自己是杀人犯或是一棵树。这样,贾宝玉的梦遇甄宝玉,完全可以作为一种异态(非常态)的心理活动来研究。贾宝玉与书中其他人物的一大区别在于他的精神病或准精神病病史。除了他与凤姐一起犯过疯病——书中解释为赵姨娘、马道婆的做祟——外,他的数次摔玉,他的错把袭人当成黛玉来表白爱情——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他的吃胭脂之类的习惯,他的认真相信小丫头关于晴雯死后掌司芙蓉花的胡言,他的坐在山石上出神达“五、六顿饭工夫”“不觉滴下泪来”,确实有某种精神病态、精神异态的味道。人们在这种病态异态之中,由于放松了有意识的自我的控制,常常会反映出更深层的精神活动、精神状态,至少能反映出精神生活中不为人知的另一些层面。通过写这种异态病态来深刻地写人,已成为一些现代作家常用的写人物的方法。无师自通,长廊效应,正因为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心灵体会得太深太透了,他早已运用了这种方法。从写作技巧的观点来看,这也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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