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启示录》六、情与政(11)

而这种分离的最直接最浅露的表现莫过于照镜子——自我观照。人生有一双眼睛,眼睛是人类的骄傲。借助于科学技术器械的帮助,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几十万光年外的星球,可以看到细胞膜细胞液的运动,可以看到机械的内部或人体内脏,当然,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颜颜色色与形形状状。然而可悲可叹的是,一个最切近最普通的对象他却看不到,那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永远不可能用自己的双目直接看自己的双目与紧围部分。为了看到自己的面容,人们只能求助于反射性能良好的材料。人们终于发明了用玻璃、水银等制作的镜子,比在井里“照镜子”当然要好,比中国古代的铜镜也要好得多。可以想象人们发明镜子或第一次使用现代高清晰高保真镜子时的兴奋乃至惊恐心情(所以有照镜侵魂之惧)。而看镜子里的自己实际上不是直接看到自己,那只是看到自己对光的反射在镜面上的再次反射,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虚像而已。在照镜子的同时,最激动人心之处恰在于人们发现了另一个我,一个是照镜子的实我真我,一个是镜中映射出来的虚我假我,这不就是自我的分离吗?如此说来,宝玉照镜而眠,梦到另一个宝玉,不就以“小儿科”的手段,表达了这样一个相当深邃动人的感悟吗?

扩而言之,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发光或基本上不发光的。我们能被别人看见是因为我们都反射了自然光或灯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镜子。唯物论的反映论强调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具有类似镜子的功能。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则喜欢谈论文学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映射着社会与人生。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曹雪芹才是第一个真宝玉,大宝玉。在《红楼梦》的所有人物中,宝玉最富于作者的自传色彩。当曹雪芹写这部书的时候,当他怀想起少年时代的一切的时候,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在很大程度上是贾宝玉的原型——便是作家曹雪芹脑海这面大镜子中回射出的第一个虚像,我们可以称为“宝玉”,当把“宝玉”置之文学这面镜子的映照之下,予以发挥发展提炼引申之后,便成就了书中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即“宝玉”了,这位“宝玉”仍在寻求对自我的审视,于是出现了甄宝玉,出现了“宝玉”。而甄宝玉在宝玉的梦中宣称在自己的梦中见到的那个宝玉,便是“宝玉”了。他们互为映像,互相观照,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派生一个,就像两面镜子对照,会照出无穷长远的无穷镜子来,就像放一件物品在两面对照的镜子中,会映出无穷系列的无穷物体来。这种光学反射上的“长廊效应”,正是由曹雪芹而石,由石而玉,由玉而贾宝玉,由贾宝玉而甄宝玉的根源,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观照上的“长廊效应”,自我意识中的“长廊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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