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启示录》六、情与政(13)

贾宝玉的“痴狂”

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五十八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写宝玉的几近病态的痴诚和深情。这位不无轻薄的花花公子,偏偏一接触到爱情和类似爱情的情感就十二分地理解,十二分地珍惜,十二分地郑重。特别是对少女的情感世界,他更是体贴入微,爱惜备至。而当他面对的是林黛玉这样一位堪称知音的集美丽、聪慧、清高、深挚于一身的少女的时候,一种近乎崇拜和膜拜的倾心,更使他陷于严重的自惭形秽的自卑自悲。这位在感情生活中频频得手的公子哥儿,一而再地在黛玉面前变成了智力可疑(解不开极平常的事理),尊严全无(不断地陪小心),而又十分偏执、狂乱、不能对外界的刺激做出正常的反应的小傻瓜!而偏偏在他表现得最呆、最可笑、最无道理可讲的时候,也是他最为真性情流露,最能表达他的善良、真诚、单纯、执着,最能表达他的青春与生命的痛苦,因而也是他最可爱的时候。五十七回中因为紫鹃不让他动手动脚并且告他:“姑娘(指黛玉)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宝玉便呆坐在山石上出神滴泪,达五六顿饭的工夫——至少两小时。雪雁疑惑道:“……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真是取笑了。但也恰在这时候,宝玉一扫其富贵气、骄纵气、娇宠气,而只剩下了一点痴诚,只剩下了一点认真,变得可爱起来。一个诚一个真加在一块儿,却变成了呆,变成了病态,这本身不就是可叹的吗?当我们评论某个人太傻、太迂、太认真、太不灵活、太不识时务的时候,这不等于从另一个角度来反衬我们已变得太聪明、太灵活、太不认真乃至太不诚实了吗?

紫鹃过来劝慰,宝玉解释说:“我想你们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看来问题并不在于对一句话的伤心,不在于宝玉缺乏幽默感,一句“顽话”也受不住,而在于他素有的一种忧虑,一种担心,一种恐惧。怕老大,怕离散,怕情感的淡泊与青年友伴的陌生化,这其实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青春情结”。所谓韶光易逝,所谓“朝如青丝暮成雪”,所谓“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青海民歌),所谓“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普希金诗《给奶娘》,读起来此情此景却不会令我们联想到宝玉致李嬷嬷),所谓“青春……你的日子也象蜡一样,象雪一样地融化了,消失了……”(屠格涅夫《初恋》),都是写了这样一种甜蜜而又悲哀的情结。不过贾宝玉在这方面更加敏感,更加富有幻灭感(与佛、道诸家的影响有关),而且,他这种惜青春的感情(恰如黛玉的惜花、葬花之情)与惜别的感情紧紧结合在一起,因而独具特色。所谓“此地一为别,良人罢远征”,所谓“关山隔几重”,所谓“梦为远别啼难唤”……中国人的送别、惜别、伤别之情与这种感情的诗化,在全世界的文学传统中可说是首屈一指的。生离死别,中国人对离别的体验是刻骨铭心的,中国旧诗文中写送别的比写悼亡的还要多。宝玉在对于青春的消逝的忧苦中加进对虚拟的却是必然铁定的各自东西再难聚首的前景的不幸预感,我们可以说,这是预支了的惜别情感,他的呆痴,果然又进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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