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来到哥哥的小屋已经是半夜了,我的脑子里涌动着蜂群,片刻也静不下来。我并不想对他说什么,不过是害怕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不眠之夜。他历来轻看我,认为我是个书呆子味十足的小丫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我的飞速进步。在我这种家庭里,父母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对孩子讳莫如深,好像我不是个人,倒是个念书的机器似的。哥哥他们管不了,就集中力量管我,希望我有“出息”。我呢,也想“争气”,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对于这点,哥哥一向不以为然。
妈妈由于不喜欢梅姐姐也株连到哥哥。母子之间埋着根导火索,碰碰就要炸。妈妈把对哥哥的那份爱也转移到我身上。她确是个能干的妈妈,从小就包揽我的一切,上中学的时候她还要给我编小辫。后来,很多没远见的家长都叫孩子上了技校(那时提倡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可妈妈却很坚定地让我念高中,好像知道若干年后高考制度要改革似的。高中毕业后我分到一个粮食加工厂的机电科当工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吃不消。妈妈逢人便说:“我们菁菁是个有福气的人,随遇而安……”她常常这么夸奖我,弄得我尴尬极了。这次报考大学也是她的安排:“你一定要学经济,菁菁,将来你这个专业一定是最热的……哎呀,文学艺术那些玩意儿都是虚无缥缈,妈妈搞了一辈子搞出什么名堂来啦……”我的考分没有达到名牌大学的标准,她便很果断地决定:宁肯上个一般大学也不再考二次了,只要是经济系就行。爸爸对此略有些异议,她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这种事情必须赶先不赶后,有眼前的机会不抓住,空想着将来有什么用?将来有机会再说将来的!”妈妈的确是太精明强干了,因此我懦弱无能。临行前她悄悄哭了几次,我也哭了。可真正离开了,我反而觉得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大概是妈妈的爱太沉重了,我承受起来感到累。
假如妈妈知道我结交了郗小雪这样的朋友会怎么样?那天晚上,我悄悄打开小雪借给我的那本《十日谈》,找到那个魔鬼和地狱的故事读起来。读罢想了想,忽然开窍,心里便跳得像揣了一窝兔子。难道人都是这样子的吗?难道爸爸妈妈也是这样?他们是多么的循规蹈矩、道貌岸然呀!我想得出神了,第二天便去问小雪。她轻轻打了我一掌,捂着嘴嫣然一笑:“方菁,我真服你了!这是小学生提的问题呀!你可真是……”我的脸烧成块火炭:“我过去真的不懂,不是装假……”“谁说你装假?”她温柔地盯着我,“我只是说,你可真是……真是白活了!”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可看她那种老练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那么你……你是不是有很多体验了呢?”她哧地一笑,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去你的!”于是我们俩都陷入一种未婚姑娘那种神秘迷茫的想象中。半晌她正色道:“其实我也不懂,咱们都懂得太少了。”“懂那么多也没什么好处,”我急忙说,“还是多懂点正经的好。”没想到她冷冷地一笑:“依你说,什么是正经的?念书?这种书有什么可念的,把人都念傻了!我倒觉得,咱们应当多懂点儿这些,什么是人生?这就是人生!”
我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词儿。她便把那天在课堂上看的那本书递给我。“现在,你可以看看这个了,别借给别人,嗯?”这本书的题目叫做《Makinglove》(做爱)。
我心里锁着的那个家伙又活了,搅得我神不守舍。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变坏,可“好”和“坏”的界线究竟在哪儿?一个人不可能从不跨越界线而靠经验去寻找界线在哪儿。也就是说,要知道界线便必须越界。人大概常常把自己陷入这种悖论中而无法摆脱尴尬的处境。哥哥半夜才归窝儿。如我所料,他毫不注意我的样子,一边把捡回来的宝贝各就各位,一边兴致勃勃地谈他的最新发现。
“……看来,我给你讲过的那种海妖的歌声,很可能是海豚的定位回声!……海豚发出每秒十至五十次的大串辐射定位信息,脉冲频率可以提得很高,而且海豚的听觉系统很完善,对声音的感觉能力比人类还要强。海豚是有声带的,信吗?而且是非常发达的声带……”
他滔滔不绝地讲,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谢天谢地他总算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