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火》34

前面的黑影竟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月光只把巷子两侧的高墙勾勒出银白的边缘,里面却黑洞洞的似走进了深井,我怀疑自己跟错了人。可拐来拐去的,我早已忘掉了来路,细细的汗从太阳穴渗出来,幸好眼睛已与周围的黑暗渐渐适应,能辨出脚下踩着一条铺细石子的甬道,两侧的高墙似乎还插着些尖棱角碎玻璃,死一般的寂。静寂中前面高跟鞋的笃笃声很清晰。的确是小雪。我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终于走出了那迷宫一般的巷子,来到开阔地了。脚下变成了小方格子的水泥路面,一幢造型考究的小楼坐落在花丛中,有些像上海的那种花园洋房,但显得更排场,更落落大方,树木也繁多。小雪在门口台阶停下来,似乎在悄悄听着什么。隔了好半天,才整整裙子,把那个织锦袋夹在腋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这时我早已被好奇心压倒,不想扑上去吓唬她了。真奇怪,小雪从没对我讲起过她还认识这么一家人家。门缝一闪,半个人影探出来,能看出是个女的,然后小雪便很利索地侧身进去,门随即关上。

我停在一株芭蕉后面。海潮声很近,月亮停留在这幢小楼的尖顶,变成半透明。我忽然发现这是石林以西的地方,因为海潮声明明在东边,而且那个巨大的露天剧场的舞台在月光中显现出清晰的剪影。石林以西,听人说是华侨居住区呀,小雪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悄悄跑上台阶,伏在窗台上。这是那种在当时算是相当考究的双层窗帘,只关闭了尼龙纱的那一层,因此从剔空花纹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点室内的情形。我看见正对着我的是个坐在躺椅上的胖女人,衣着华丽,虽胖却胖得很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富贵气,样子挺和气的。从小雪的背影可以猜到她的神态。她的头发紧贴在沙发边缘,两颗鲜红的装饰珠在华丽的灯彩下闪闪发亮。一个年轻的小保姆捧了个茶碟子来。此地讲究用小瓷盅喝茶(像酒杯那么大小的盅子),一壶壶地泡,一杯杯地喝,说多长时间的话就要喝多长时间的茶。小雪很随便地用两个指头夹着小杯子,好像是那女人说了句什么,她便把杯子放下了,从那个织锦袋里拿出件闪闪发亮的东西。抖开来一看,原来是件衣裳,孔雀蓝的颜色织进了金银线花纹,富丽堂皇的很耀眼。那女人在身上比试了一会儿,又笑着走开——大概是进屋去试衣裳了。莫非是小雪帮她买的?正疑惑着,小雪站了起来——这客厅很大,西面墙上挂着幅大壁毯,上面是马蒂斯风格的图案,缨珞一直垂到那个长条书案上。北面墙挂着幅油画,路易式镜框,隐约像是奥地利画家克里木特的《人生三部曲》。这幅画我印象很深,稚嫩的女孩、年轻的母亲和一身皱皮的老妪很奇妙地被组装在同一框架里。画面背景上似乎隐藏着许多神秘的符号,那大概就是无数的人生之谜。画下面是个多用柜,珠宝格里放着几件古董,下面则零零落落地放着几本书。从房间的布置可以看出主人高雅的审美趣味。东面我的视线已不能及。南面是窗,即我站着的地方。

小雪此时已经移到多用柜前,抬头看那幅油画。那个裸身的年轻母亲歪着头,抱着那个美丽的女孩,长发掩蔽了她半个身子。这一瞬间似乎很长,并且凝固了。小雪看画的姿势没变,一只手却伸进多用柜里拿出一本书,放入织锦袋。那动作极为娴熟,就像干过无数次似的。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概也不相信,起码是做出不相信的样子。就像有个哲学家讲过的:“头脑能使之如此,形态就确能如此。”当女主人穿着那件金光闪烁的衣裳走进来的时候,小雪正很娴雅地踱来踱去。她们两个不知在说什么。我还在想着刚才那个动作,那个动作像重复镜头似的不断出现。她们还在说,她们两人都变了脸色,那个胖女人像是竭尽全力在保持着教养。接着。她终于很费力地脱去那件衣裳,那个年轻的保姆在帮着她。胖女人里面穿着一件很短的连乳罩的内衣,肉色的,紧绷着肥满的胸腹部。两条腿子几乎是光着的,奇怪的是她腿一点不粗,很白,被深色的家具衬得鲜明。不过她这样半裸着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原先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变得有点儿滑稽了。小雪抱着膀子不慌不忙地说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能想象此时她大概正用锥子似的目光在刺着胖女人的胸脯。她们越吵越凶,想必已达到相当高的分贝,我在窗外竟也隐约能听见了,可惜那胖女人说话我一个字也不懂。这时我听见小雪理直气壮地说:“你嫌料子少了,拿证据嘛!拿不出证据就别胡说八道……”然后那胖女人又不知说什么,小雪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你可以把这衣裳拆开再重拼起来,看看料子是不是少了,如果没少,你得出双倍的工钱,还得补偿一笔名誉损失费!”小雪在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还带着种轻蔑的笑容。她的笑向来是迷人的,可今天我才发现那迷人的妩媚中似乎还藏着一种邪恶和狠毒。我眼睛都变凉了,突突地冒着冷雾,眼前模糊起来。那胖女人听了这话,便不再做声了,紧紧地裹了件旧袍子,系上腰带,仍坐在原先的藤椅上,一只手撑着前额,一动不动,小保姆便拿了一沓钱递给小雪。小雪收了钱,笑吟吟地不知轻轻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直到门响,我才下意识地闪过一旁。小雪并没注意我,她把那只装着书的织锦袋绕在手臂上,一甩一甩地,活泼泼地走进黑暗里。

我的心也完全沉浸到黑暗里,像是被一个邪恶的梦窒息了。我体内流动着循环着的那一切统统凝固了,周围的真实存在似乎成了一片虚幻,我甚至不敢迈脚踏上那石阶。我搞不清它是真的还是幻影,好像一踏上它,就有可能突然落进万丈深渊。在黑色的梦魇里,一个蛇发少女揭开面纱,发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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