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做声。
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有点儿阴险。南国的春天确有一种独特的诗意。光是那色彩便动人心弦,那是画家的调色板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的颜色。在阳光下,色彩是流动着的,甚至能流到海里。潮汐一过,海便呈现出一派翡翠般透明的绿。岩岸上的生物群越发活跃,我怀疑这些小小的藤壶或软体虫什么的能在静悄悄的夜里发出音响,我也曾扒开那些石林下被蚀穿的洞穴,却根本没见过什么美丽的盲鱼,那一定又是哥哥杜撰出来的。可我确实见到石林上那种三角蛤的化石痕迹,这么说,这古老的石林起码在侏罗纪之前就存在了。那时大陆架的漂移又是怎样的呢?四亿年前的泥盆纪,真的有一支鱼的队伍最早登陆,后来发展为两栖动物了吗?这一切都像神话一样。大千世界,大概真的什么都会发生吧?不知为什么我近来对这些越来越关心了,我这人可真容易受人影响。
定在三月中旬春游,图书馆和校办的几个年轻人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地点自然是银石滩。说好了,要在这儿闹个通宵。“一定得帮当地人破除迷信!”以郑轩、唐晓峰为首的一帮男生宣称。
吃的不用愁,每人都带了两三样,全班四十人,外加图书馆和校办的,食品丰富是不必说的了。大家就在海边听音乐、跳舞,然后开联欢会,把旧毯子往岩岸上一铺,摆上吃的,大家边吃边聊。
哥哥超了两天假才回来。别看他这人懒散得出奇,可不管到哪儿,还自有一批朋友。只要大伙儿一聚,他往往就成为谈话中心。这时他正发表关于应当在此地建立自然保护区的高论。“银石滩这种地貌可以说是全国独一无二!”他边说边撕着一只扒鸡的大腿,一点儿不耽误工夫,“大概是那些传说起了点作用,这儿的生态保护还是相对好的,你们哥儿几个可别干那种号召附近渔民捕鱼的蠢事儿,”他又咬了一大口抹好果酱的面包,呜噜着说,“咱们算算这笔账吧:假如咱们午餐吃了一条鱼,重一百克,那么这条鱼大概要耗掉十万克海洋生物,因为每十克浮游植物只能产生一克浮游动物,每十克浮游动物只能变成一克小虾或鱼。这样咱们可以算出一吨鱼消耗多少海洋生物,然后再用水产消费量去乘,结果数字大得惊人,照人类这么捕下去,海洋鱼类很快就要绝种了!”哥哥滔滔不绝,大家都听得入了迷。袁敏似笑非笑地说:“这么一说,以后我们连鱼也不敢吃了!”郎玉生、王妮妮她们一直在烤鱼,听见这话便说:“你们都不吃才好呢!我们正愁不够分。”香味已飘了过来,男生们咕噜噜地咽着唾沫围过去。
“那么今天就算是告别宴会吧!吃过之后,从此不沾鱼腥!怎么样小伙子们?”哥哥终于也忍受不住了。男生们齐声说好,有拿叉子有拿筷子的,都动起手来。郎玉生不慌不忙地笑笑:“吃吧吃吧,这可是蓑鱿!”蓑鱿是本地一种最漂亮的毒鱼,只要被其鳍刺中,十有九亡。哥哥听了,很有绅士风度地笑笑:“我们连你们都不怕,还怕蓑鱿吗?”男生顿时哈哈大笑,女生也撑不住,跟着笑起来。小雪笑得一口汽水呛了嗓子,咳了半天。事后很长时间,她还会惟妙惟肖地学着哥哥那故作正经的滑稽样儿:“我们连你们都不怕,还怕蓑鱿吗?”
男生们便天南海北地神聊,有的提起美国巨型油轮“阿莫柯·卡迪兹”号,在法国布勒塔尼海岸线触礁事件,据说那条油轮在海上漏油达二十二吨,无数的海洋生物在劫难逃;有的说中国也应当成立生态保护委员会,成立绿党;还有的说起现在海洋严重污染问题,越说越邪乎,像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了似的。袁敏和班主任杨老师大概很不愿意一个春天假日的气氛变得如此沉重,便由袁敏建议玩击“锅”传“鱼”的游戏。天色渐暗,夕阳偏不似每天那般漂亮,惨白的陷在混混沌沌的云里。小雪坐在我对面,她今天一直挺快活,这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鱼”忽然传到她手里,打开鱼嘴里的条子一看,上写:“以‘历史’为题即兴作诗一首。限五分钟内完成,过时须学三声犬吠。”真不知哪个促狭鬼干的。我正替她犯愁,她却站起来,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到两分零九秒的时候,她说她作好了。人哪,又爱又怕的傻瓜,
你不知道全部历史就是因为照下太多面孔而发疯的一面镜子。大家好像都没听清,她又说了一遍,有几个男同学就鼓起掌来。我听着这诗竟觉得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来,便沉默着。袁敏说:“这好像不大像诗呢。”唐晓峰便笑嘻嘻地解释:“你们不知道,北京现在有几个年轻人专写这种诗,有人给这种诗起了个名字叫朦胧诗呢!老方,你听她这诗是不是有点朦胧诗的味道?”于是大家又谈诗,谈北京形势,谈刚刚方兴未艾的经济改革,谈最近发生的各种新闻、事件和小道消息,又有人说和北京比,我们这里太闭塞,学生的思想也太不活跃了,若是常有人带来些新信息才好。然后又是唐晓峰跳出来说:“你们知道吗?这学期咱们要增一门写作基础课,猜猜谁教?唐放!对对对,就是那个青年评论家!写过《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袁敏便问:“真的是他要来吗?”在得到杨老师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小声说了一句:“我爸爸知道他,他那篇评论的责编是我爸的老同学。”声音虽小,大家却都听见了,郎玉生悄悄撇了一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