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火》15

梅姐姐也是我整个少女时代崇拜的偶像。小时候我有着比一般小女孩更强的羞怯感,这种羞怯在很长时间内干扰了我的生活,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反正家里来客人我便跑到房间里躲起来,然后跳窗逃跑,幸好那时家里住的是平房。我这种毛病若是在西方大概是要请心理医生治疗的,可中国的父母却不以为意。

梅姐姐来家我当然也是躲起来的,可我喜欢在门后边听她讲话。她的声音有种特殊魅力。渐渐的,我也敢于打开门悄悄地看她了。她有种吸引力,或者说是种蛊惑力。她能让一个清醒的人去杀人放火,也能让一个疯狂的人冷静下来。我开始不知不觉地模仿她了,在人前我不再感到那么手足无措了。我现在明白人生下来就有种表演欲,不过有的人是天生的演员,诸如梅姐姐,也有的人是只能靠效法别人才敢登台的拙劣演员,诸如我。

但我毕竟从一种尴尬的境地里走出来了,确切地说是被梅姐姐救出来的。

可爸爸妈妈却不以为然。特别是妈妈,早就看出了哥哥的“败家气象”,一心想找个温柔贤惠又会当家理财的儿媳妇来挽救败局,谁知儿子偏偏爱上了这么一位喜欢浪迹天涯的“女革命党”!为这个,家里不知闹了多少次,十多年了,双方还是壁垒分明,谁也不肯退让。

对于哥哥来说,梅姐姐是一场火灾,一场龙卷风,不过这种袭击倒往往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风暴之后,他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她一心想出去看世界,决心已定。他们的对比日愈鲜明——她简直成了个竞争狂。而他,竟到海滩来逍遥游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爱得够味儿。那是他们那个特定年代所能产生的爱情,今后大概是不会再有了,我常悲哀地这么想。这是个代用品的时代,什么都可以代用,货真价实的东西太少了。我未来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我像任何一个未婚姑娘那样,不断地为自己设计着各种理想模式,然后又一个个地把它们推翻。寒假,大家都回家了,女生宿舍只剩了我一人,小雪便常来陪住。我们真正地亲密起来,竟谁也离不开谁了。每天傍晚,我们都要去海滩散步,石林的黄昏总带有一种神秘的美,令人无法识破。我常给她背一些我喜欢的诗,间或自己也胡诌两首。她总是含笑听着,手上或钩或绣,反正不闲着。“我这人讲实惠,不那么多愁善感!”她的那些作品往往有种独出心裁的美丽,令人惊叹。能创造出这种美的心灵该是颗诗心。我说了这话,她就笑笑说:“我怎么不喜欢诗?也喜欢的!将来一定送你一首我写的诗。”我说一言为定,她就不再答话,一个劲儿地给我讲她那个在国外工作的男朋友。那个人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已经活灵鲜鲜了,恐怕见了面不用介绍也会认出来的。

日子长了,我发现她有种讲故事的才能。什么事儿她都能讲得很精彩,连说起她家的事儿她都像是在讲故事。那么曲折离奇又富于戏剧性,让人听了都不像真的了。据她说,她父亲祖籍此地,早年离家在铁路上混事儿,不过是个小职员,只是偶然认识了她的外祖父并且在一件很小的事上帮了他,便赚得了一位名门闺秀。实际上她母亲那个家族当时已经没落了。外祖父以执教为生,全靠祖传的一些房产才算没吃什么苦头。她母亲中学毕业之后,本来还想接着上大学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匆匆忙忙地结了婚。婚后不久她父亲就失业了,后来在北京定居,靠吃房产过日子。

“那现在呢?难道现在还靠吃房产?”我有点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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