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龄公主》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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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慈禧命皇后和德龄监督清点库里的礼品。德龄早知婚礼一事,便有意悄悄观察,却见皇后依然是一向的样子,稳重、温和、可亲,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皇后吩咐道:“德龄,咱们得把这些礼品好好瞧瞧,有稀罕的给老佛爷过目,其他的就一概登记入库了。”德龄急忙请示道:“皇后主子,我瞧这些个礼品,个个儿都好,什么是稀罕的?”皇后笑道:“这要分几大类,一是精细奇巧的洋货,是老佛爷最爱瞧的;二是品相好的珠宝;三是一些有野趣儿的物品。咱们督着他们挑,就快多了。”又命李莲英道:“李总管,你们赶紧去把送礼的名册拿来,把库房鉴定珠宝的太监一并叫来。”李莲英应声而去。

德龄见太监都退下了,遂道:“……皇后主子,容龄小,有时淘气起来没有规矩,请您宽恕。”皇后看了她一眼,道:“德龄,你是怕我把那天学洋人结婚的事告诉老佛爷是不是?你瞧着她老人家像是知道了吗?”德龄道:“不,她老人家不知道。”皇后淡淡地笑道:“你不用求情,我也是不会说的。那不是皇族的做派。你也许在国外看了很多宫廷的故事,说这清宫大内的人是如何勾心斗角,可这并不可信——因为传说这些故事的人大多是平民,用他们的趣味来理解皇家的事,自然是南辕北辙的。”德龄赔笑道:“皇后主子,德龄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所以……”“是啊,你只有一个妹妹,你会万分地在意她的生命。而中国只有一个皇后,我也会万分在意我的身份。”皇后慢腾腾地说,仍然面无表情,“身为皇后,是六宫之首,若是这一点点小事也容不下,如何能有母仪天下的威严呢?……不过,你比容龄姑娘略长几岁,倒是要适当地提醒她,适可而止,见好儿就收。我倒没什么,老佛爷的脾气儿你们可是知道的……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老佛爷疼人是疼人,可什么都没有大清的规矩要紧。”德龄连连点头道:“皇后主子说的极是,请您相信,容龄她再不会淘气了!”皇后笑道:“也别太管严了她!五姑娘快人快语,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她和珍儿可不一样!珍儿她……”

皇后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急忙道:“好了,闲话儿也说够了,现在开始清理吧。”太监搬来了庞大的记事册,开始大声念道:“直隶总督袁世凯:珊瑚树一棵,百宝箱一笼;恭亲王:西洋座钟一座……”

那天下午,德龄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袁世凯,过去在巴黎的时候她也常听阿玛的客人们说起这个名字,阿玛似乎对此人颇反感,后看报章杂志,才知此人在戊戌年出卖了皇上——难怪皇上一听袁世凯三个字,便脸色煞白。又难怪老佛爷一提起他,便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德龄好奇心极强,倒真想知道这袁世凯系何等样人,便自语道:“看来这清宫大内之中最会送礼的便是这袁世凯了!”皇后笑道:“他岂止最会送礼?袁大人是聪明绝顶之人,做什么都要拔尖儿,且最会玩儿新花样儿,连老佛爷都说他:满朝的人,就他想的起这些个巧宗儿!”德龄见皇后高兴,趁机问道:“听说戊戌年的时候,他为朝廷立了大功呢!”皇后听说这话,将那脸儿一下子沉下来,道:“你是听你阿玛说的?”德龄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德龄是……是瞧了些外国的书……”皇后缓和了口气,道:“德龄,本朝的规矩,女人不得干预朝政,大内之中,最好少谈国是。”皇后说罢,见德龄表情惶恐,又道:“自然了,咱娘儿们私下里闲聊,倒也没什么。我是说,朝政是男人们的事,姑娘家,不可移了性情。”德龄急忙躬身道:“皇后主子说得极是,德龄记住了。”皇后微笑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自小并不喜欢做女红,琴棋书画上,也敷衍得很,就是爱看闲书,几次都想问问你,你从外邦来,可带回来什么好书没有?”德龄忙道:“早就听说皇后主子博古通今,果然如此。奴婢走得匆忙,并没带回什么要紧的书,倒是有些洋人的风花雪月、痴男怨女之书,不知皇后主子可想不想看?”皇后将眼睛盯住德龄,缓缓道:“可是你前儿对老佛爷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德龄听了,吓了一跳,暗想原来皇后记忆力如此之好,以后对她说话,却要加倍小心才是。心里想着,脸上赔笑道:“是《茶花女》。”皇后微微一笑,道:“好啊,我倒想瞧瞧洋人的书,可比得上咱们的《石头记》?”德龄道:“《石头记》?可说的是个衔玉而生的公子?”皇后道:“是啊,你竟也听说过?你不知道,那可是咱们老佛爷最喜欢的书,那里面的诗词歌赋,老佛爷竟都背得下来!常常说:这园子就像是那书里的大观园,她就像那书里的老太太贾母,我们呢,就像那书里陪着老太太的姑娘太太、丫头仆妇,去年我们还仿着那书里,在雪天儿烤鹿肉呢,倒是好玩得紧。”

当晚,德龄奉命来到长春宫,将《茶花女》一书借给皇后。德龄道:“皇后主子,这书看多了,有些旧了,如果不嫌弃,您就拿去瞧吧。”皇后道:“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嫌弃。我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德龄道:“这是法国著名的小说,说的是两个地位不相称的人之间的爱情。这本书不知道赚了额娘多少眼泪!”皇后道:“……中国的话本也大多说的是这一类的事儿,看来,外国人和我们也有相似之处呀。”德龄道:“是啊,洋人都说——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皇后若有所思道:“爱与死?洋人的书是这么说的?”

德龄就打开书页轻轻地读起来:“您听听这段儿:……昨晚的回忆纯净无尘,畅适无碍地陈列到我意识里来,又欢欣地衬托今晚的希望。……欢乐与情爱不时在我胸际踊跃……我只想到可以会见玛格丽特的时光。……我的房间太小了,装不下我的幸福,我需要整个的自然供我驰骋,供我倾吐。……我从昂丹路走过,玛格丽特的马车正在门口等她;我向尚塞里塞走去,所有我遇到的人们,哪怕是不认识的,我都一例爱着。……爱情真叫人慈善啊!……”

德龄万万没想到,一向素默凄清的皇后的脸上竟掠过了一丝感伤:“……这个玛格丽特,可真是遇上知音了啊!”

德龄心里一动,暗想:自己在宫中这些日子,的确看出皇上皇后不和,皇后年轻轻的,如同守活寡一般,也确是不人道,若是在西洋,这等婚姻早就离了!那皇上也的确怪得很,庚子年珍主子死后,便再不与别的女人亲近,三十二岁的年纪正是男子的春秋盛年啊!这么想着,便很替他们难过,又不敢明说,只好有一搭无一搭地和皇后闲聊,替她解闷儿而已。

德龄从长春宫出来的时候已经交二更了。皇后将她送至走廊边,正要回去,突然发现前面有模糊的人影,像是一个女人的身影,飘然而过。皇后突然一改平素的端严,大叫一声:“鬼!”德龄吓了一跳,道:“鬼,鬼在哪儿?”皇后道:“瞧瞧那个黑影儿!……我瞧着分明是珍儿!”德龄仗着平时胆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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