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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龄始终觉着皇后叫人摸不透。容龄自幼在法国长大,又喜爱音乐舞蹈,性情活泼好动,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皇后似乎恰恰相反,容龄进宫前后也有五六年,就没见过皇后主子泄露过真性情。后来熟了,皇后也说:“都知道我是老佛爷的内侄女儿,桂祥公爷的女儿,可哪儿知道自打入宫以来,连父母面前说句话儿的时候也没有。阿玛有在老佛爷跟前儿值班的时候,不过就是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连一句话也没有。”皇后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带着任何感情,看上去也不伤心,可让容龄听着落泪。容龄想,要是离了阿玛和额娘,嫁到一个不得见人的地方去,就是死,她也不会干的。譬如皇后,虽名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可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平常看她,又不念书,又不做女红,连水烟也不会抽,只抽一点廉价的纸烟。政治上没她说话的份儿,她不过就是个上传下达的女官而已。每逢年节大典,不过是礼部把礼单送到内务府,内务府送到宫里来,再由皇后传话给大家,多少年了,没什么大错儿,也就罢了。至于说到女红,皇后竟是真的不通。容龄会钩一种西洋的花边,有一回叫慈禧瞧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叫皇后率后宫跟着学,学了两个多月,连瑾妃都会了,皇后还是不会,到了儿也没学成。
这会子瞧着戏,容龄瞧皇后也是毫无表情的样子。只有慈禧一人坐着,其余都站着。后来皇后过来小声说:“这是你们头一回来宫里听戏,还不快谢老佛爷赏。”裕太太便领着两个姑娘叩头谢赏。那天后来演的是《闹天宫》,孙猴子一翻跟头容龄就想笑,裕太太便瞪她。宫里规矩:姑娘是不准大笑的。偏容龄天生爱笑,只好躲在姐姐后头,偷偷地笑。德龄倒是很端庄,该笑的时候抿一抿嘴,并不认真笑出来。容龄到底是小孩子的心性儿,待不住的,眼错不见就溜了出去。走出大戏台,在御花园里溜溜达达的,可巧儿撞上一个人,吓了容龄一跳,再细瞧瞧,那人不是皇上,又是哪个?唬得容龄急忙上前请安。庆王的侧福晋亲自教她们姐妹,普通请安,请双腿安,叩大头,三跪九叩,六肃礼……容龄这时想不起该请什么安了,她想,礼还是行重点儿好,没大错儿,礼多人不怪嘛,于是便扑通跪下,叩了个大头,倒把光绪给怄笑了。
光绪急忙叫她起来,笑道:“你这算什么?又不是年又不是节的,叩大头干吗?原本那些礼节,是做给他们瞧的,这会子又没人,一般地请个安也就罢了。朕还想问问你,法国请安的礼儿是什么样的呢!”容龄起身,这才看见光绪身边只有一个贴身太监,大伙儿叫他孙公公的。容龄一笑,便开始表演法国、英国和德国的请安,光绪看了,笑道:“还是英国的礼儿好看些──反正都比磕头漂亮!”容龄和孙公公都笑起来。光绪道:“朕赐你一名如何?”容龄笑道:“那敢情好!”光绪道:“朕御赐你名为小淘气儿!”容龄笑着道个万福:“谢皇上赏名字!”光绪又道:“小淘气儿,跟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做我的英语教师啊?”容龄小嘴一努道:“罢咧,万岁爷的话奴才自然不敢不听,可是,要说教英语,奴才给您推荐一人,比奴才要好上十倍呢!”光绪忙问:“谁?”容龄道:“奴才的姐姐,德龄。”
光绪笑道:“我当你说谁!德龄姑娘,自然也是好的,只是似乎老佛爷那里更离不开些……”容龄抢着说:“难道我那里是离得开的?昨儿老佛爷还要我给她跳西洋舞呢!万岁爷,不是奴婢夸口,只怕你若让奴婢教习音乐舞蹈,奴婢还称职些儿。”光绪的笑容似乎一下子冷淡了:“唔,音乐舞蹈,朕倒不需要教习。”一旁孙太监笑道:“容姑娘,不是奴才多嘴,凭他是哪个国家回来的,走了多少地方儿,若论这音乐的底子,谁也不及咱万岁爷一半呢!”容龄喜道:“真的呀,明儿倒要好好讨教讨教!”光绪道:“我也不过是喜欢而已。”说罢,再不说话,只命孙太监:“走吧,回瀛台。”容龄道:“奴婢也想和万岁爷一起去瀛台瞧瞧。”光绪大大地吃了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孙太监忙说:“五姑娘快别说小孩子话了!那瀛台可不是您去的地儿!”说罢,君臣二人匆匆而去。容龄呆呆地站在原处,拈起一朵花,细细地想。颐东殿那边早走过来一个宫女,见了容龄,笑喊道:“姑娘在这儿!让我好找!老佛爷传膳,不见了姑娘,正着急呢!”遂拉着容龄的手,匆匆穿过回廊,容龄心里却仍想着刚才的事,忽然觉着自己很蠢。“怪道额娘说我小事儿聪明大事糊涂,原是这样,并没冤枉我。”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