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就是从张洪儒谈判归来的那个傍晚开始的,它像风一样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传到了我姥爷张洪庭的耳朵里。张洪儒,他的弟弟,在那个傍晚吩咐家里人把自己钉在石屋子里,他扬言不会从屋子里走出半步。正是传言让我的姥爷对于自己的弟弟产生了蔑视。传言勿需证实,这是我的大舅,张武通的判断。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更何况发生在那么渺小的人物那么渺小的乡村之中。”张武厉则说:“不然,叔叔可能是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威望在一刻之间就土崩瓦解了。他是在躲避。”在所有的发言者中,我的母亲张如清是一个缺席者。我的母亲,在她临死前的若干年里,还在向我诉说着那个家庭的味道,腐败,像是被漫长的雨季泡烂了一样。干燥,似乎离那个北方的城市非常遥远。这就是那个A城的张家给她的无法改变的印迹。
勿需怀疑的传言中,张洪儒成了一只缩头乌龟,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石头屋里,任凭大风大浪也不再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的二姥爷,张洪儒在躲进石屋之前表现出来了少有的紧张和不安,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甚至失去了以前的镇定自若,随身携带的一本《论语》也不小心掉到了门外,他的二女儿张彩芸急忙喊了一句:“爹,你的书。”张洪儒匆匆抓过那本书,他慌不择路似的跳进石屋的情景仿佛是一场令人心碎的梦境,让他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忧虑,还有空旷,内心无比的空旷。他在黑暗中如何读书?他们目睹了父亲的逃离,如同目睹了一场惨剧的发生。张武备是东清湾张家后代中唯一的男丁,此时的张武备孱弱而缺乏自信,他羸弱的身体和胆怯的个性一直备受强大父亲的诟病,如今,当他看着父亲像是逃难似的从他的眼前消失时,张武备像是走在荒漠中的兔子一样突然失去了方向而号啕大哭。就在此时,他听不到了父亲以前常有的斥责声,看不到他严厉的目光,他甚至觉得,从此以后,他内心对于父亲的崇敬与恐惧也会消失。张武备的哭声像细细的蜂针刺进了他的姐妹们的心里,也迅速地扩大至了东清湾,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哭泣可以传染,它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无尽的伤悲之中。年轻的张武备敏感的神经已经触摸到了伤心的河流,他的血液都是潮湿的。但是这一切,躲进石屋中的父亲已经听不到了。屋子里安静像那个静寂的夜晚。父亲,第一次,让他听到了倒塌下去的声音,那声音剧烈而庞杂,把他的哭声都抑制住了。张武备伸出手去,他看到了手上的血,在黑暗全部遮蔽住东清湾之前,他看到从他的鼻子里流出的血是黑色的,黏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