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塔》 第一章(4)

他从未落成的日军监狱里走出来。在村西北,东清湾风水最好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一些被看守着的中国人,正在垒起越来越高的墙头,好把里面大片的土地和张家的祠堂与东清湾隔开。那是这个东清湾的命运主宰者留下的最后的形象,孤独、失落,神情落寞而局促不安。开始时村里人以为他们看到的那个弓腰搭背的老人是另外一个人,还是他的大女儿张彩妮从那个微微弓着的身影上第一个认出了父亲,残阳的照射下,那个身影斜长而浓重,她尖声叫道:“是他,我爹。”整个东清湾都会对这样的一个身影感到陌生,这不能怪他们,几十年来,张洪儒就是他们视野中那个最伟岸的人,他是东清湾的灵魂,无论他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哪里,无论他是生病还是沮丧,他在东清湾的形象从来没有改变过,自信和坚毅是东清湾赋予他的唯一的品性。张洪儒,像旗帜一样飘扬的一个人物突然间垮掉了,没有人会承认这个无情的现实。张洪儒离开人群走向那些说着异邦语言的军人时,他信心满满的表情使东清湾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正在村畔飞速地围挡起来的土地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他们祖先安息的祠堂会成为噩梦的天堂,他们祖先的灵魂会孤苦无依地飘荡于无边的空中,失去,无依无靠的感觉,第一次致命地降临到他们的命运之中。如同他的村民,张洪儒也对自己前去与东洋人的谈判充满信心,是的,他自认为那应该是一次对等的谈判,他对他的同乡们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更对他的同乡说道:“这是我们土地。”以后的若干岁月里,躲藏在石屋中的张洪儒,已经完全放弃了思索,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和那些异邦人的不平等的对话,忘记了乡亲们极度绝望的眼神,他完全地沉浸在自己黑暗中的世界,一个虚拟的乌托邦。在那里,他似乎与张家的列祖列宗更接近,他仍然能接受到他们亲切的目光。就是在列祖列宗的目光抚慰下,他的世界已经冲破了狭小的石屋,冲破了严密的黑暗,越来越大。

谈判之前,他站在村中央的土堆之上,挺拔的杨树开始发芽,春天透露着希望的生机,放眼望去,曾经的张家祠堂,如今已经看不到了,它被高高砌起的红色砖墙与世隔绝了,还有冲着村子的枪炮,它觉得那些枪炮洞开的黑乎乎的口子从来没有那么丑陋过,他看到同乡脸上的愤怒和不满。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在揣测着被夺去的祠堂和土地,他们要干什么?他对乡亲们说:“我们会要回我们自己的土地。这是我们正当的理由。枪炮,野蛮,都不能阻止我们。”而当他所希望的谈判结束,张洪儒,已经失去了讲话的兴趣,语言一下子变得那么多余而无趣,他低着头,只含混地说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有人说是“禽兽”,有人说是“失败”,甚至还有人听到的是“散了”。莫衷一是的张洪儒的最后表白其实在以后的岁月里变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标志性人物的突然倒塌,也让整个东清湾陷入了集体的无意识之中,集体的混乱之中,集体的失语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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