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追问人生》觉解(13)

从另一方面说,此见并不是偏见。佛做普通人所做底事,此事即不是虚妄幻灭底。但普通人做普通人所做底事,则此事正是虚妄幻灭底。尝与一文字学家谈。此文字学家,批评某人写一某字为白字。我说,此乃假借字,非白字。此文字学家说:“我若如此写,即是假借字,他若如此写,即是白字。”此说正可为上所说作一例。此某人与此文字学家,对于此字的了解不同。所以他们虽同写一字,而此字的写法对于他们底意义不同。某人如此写此字,是由于他的无解,而此文字学家如此写此字,则是由于他的解。一个如此写是出于无明,一个如此写是出于明。

上所说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颇可与本章的主要底意思相发明。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是中国佛家的人所特别发挥,特别提倡底。不过他们虽如此提倡,而其行为,仍以出家出世为主。宋明道学家,则以为,儒家的圣贤,并不必做与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圣贤所做,就是眼前这些事。虽是眼前的这些事,但对于圣贤,其意义即不同。学圣贤亦不必做与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就是跟前这些事,学圣贤底人做之,即可希圣希贤,所以宋儒说:“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这是与上所说底意思,较为一致底说法。

“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与禅家所说,“担水砍柴,无非妙道”,意思相同。对于普通人,洒扫应对,只是洒扫应对;担水砍柴,只是担水砍柴。但对于对于宇宙人生有很大了解底人,同一洒扫应对,同一担水砍柴,其意义即大不同了,此所谓“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

觉解是明,不觉解是无明,觉解是无明的破除。无明破除,不过是无明破除而已。并非于此外,另有所获得,另有所建立。佛家说,佛虽成佛,而“究竟无得”。孟子说:“予,天民之先觉者也。”程子释之云:“天民之先觉,譬之皆睡,他人未觉来,以我先觉,故摇摆其未觉者,亦使之觉。及其觉也,元无少欠。盖亦未尝有所增加也,通一般尔。”(《遗书》卷二上)

选自《新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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