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城》素履。向着明亮那方(2)

念及他,总是让我自卑又惭愧。他是日久弥新的画,挂在斑驳的时光墙瓦上。他不矫揉造作,也不故作孤傲。或许他的眼神生来就是为了注视,那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似乎在说:活得高昂热烈些吧,去行你的自在天,就像你体内的兽即将破封一样。他是那个愿以双脚丈量西藏土地的人,即便他的脚一度因受伤而疼痛地无法行走,却还是曳不住心里夹杂着绞痛的迢迢夙愿。只可惜,浪子如他。他与人的交往,亦好似流浪。来有影,去无踪。我甚至不知在何年月里,与他失了联系。记起我与他相识的初期,曾多次对他恶言相向,从不肯听他讲他这么多年用双脚走过巴丹吉林沙漠、喜马拉雅山南北两面的中国川西、滇西北、新疆、西藏、尼泊尔、印度所留下的故事。而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恶劣态度只是因为嫉妒。对于我过往的旅行,我曾如此自负,我沾沾自喜于一个柔弱女子背着包走过那么多地方、留下那么多脚印,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羡慕与赞美。我沉浸在很多人说“我要像你这样活”的鬼话里。可在他面前,当我发现自己拼了命坚持了那么许多年的旅行几乎不值一提的时候,由此构建起来的强大虚荣心在瞬间便土崩瓦解了。那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招架的过程。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初始,遁隐,永终。

慢慢地,他让我知道,隐忍,是以最平和的力量,渴望改变的发生。成年人有时候太喜欢用“身不由己”这个词来成全自己的退路。你的身不由己,我的无能为力。在自诩为高尚、谦和的路上,把对方的尊严踩在脚下做垫脚石。我常自责,在以尊重为名的天枰上,他究竟要注入多少宽容,才能对等我的自私。

想来,他竟是一位能颠覆我的朋友。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偶然的存在,只能记录在生命的某一张页码里。却不料,遇见他,就注定改写了所有章节。过去,我向往流浪,以为到一个地方漂泊,便是旅行的意义。后来才明白,原来流浪不是身体没有目的的行走。而是心里没有一个让我停留下来的人。所以,我决定一直等,等着那人的到来。生命中那个对的人,总是喜欢迟到,要么姗姗来迟,要么迟迟不到。于是,我将自己从回忆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在冬夜渐长的日子,屈膝坐下。

这一本书,写在《世界很好,我们很糟》之后,我期盼他的名,连同他的独特一起,跳脱在纸上。他温和、安静又疯狂地像个孩子,我心疼他,打趣他,无法忘却他。他神秘冷静又忠于自己,令我向往,令我欢喜,令我沮丧。我们常会泡上一壶红茶,看着那暖暖的气息蒸腾而上,飘飘散散抚摸我们的脸颊,填充丈许距离间。我与他,一次次举杯,却都无法劝说自己饮下那赤红色的茶。后来我们开始交谈。谈我们敬畏的佛教,因尘铸身,又以身灭尘,虽空灵降于世,但日后却必无延续;谈时间与我设下圈套,尚未交出自己,却已泥足深陷。折身而返,必不相送,人未走远,茶先淡凉,不知幸也不幸;谈镌刻在身体发肤之上的名,纸上的墨汁晕染渐浸肌肤,与血液贯通,在体内循环往复,茁壮又饱满。这样的谈话往往可以把时间拖得冗长,声音微小又绵延。而内容更是越说越离谱,以致收尾之时,早已不记得究竟说过些什么。于是,写一本书,给我曾经结实却最终失去联系的男子,用来纪念过去凛冽的年岁里,我们彼此相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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