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吉亚基金会安排杰姬去瑞士萨梅特的一个夏季学校参加由世界大提琴之父巴勃罗?卡萨尔斯讲授的高级音乐讲习班。八十四岁高龄的卡萨尔斯是个传奇人物。第一次出国,杰姬别提有多兴奋了。不过她太小,才十五岁,于是妈妈陪同前往。
有一回下课后,有人建议卡萨尔斯应该纠正杰姬拉奏时那种 “夸张的摇摆 ”,这反倒惹恼了他。“你敢批评这个小姑娘!”他反唇相讥,“你看不出来她是在用心拉琴,她的动作就是整体的一部分吗?”
在萨梅特的最后一次音乐会上,妈妈为杰姬伴奏,演奏圣 –桑的协奏曲,那些欣赏过这场演出的人无不叹为观止。杰姬的演奏如此自如而老练,完美得简直无以复加了。
妈妈和杰姬离开了十八天,回来时,我们倾巢出动,去维多利亚车站迎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好些问题,直到晚间,我才盘腿坐在她床上,得以单独和她聊天。
“他到底是什么样,杰姬?”
“他个头很小,希尔,老是在抽烟。”
“我知道,我是说,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哦,其实,他讲的倒不多,我也不想他说那么多,但是我喜欢拉给他听。可是希尔,那些山 ……我真喜欢置身于群山中,妈妈也是。她说那些山让她想起了波兰。”
“可是杰姬,我想了解卡萨尔斯。”
“比尔教的比他好多了。他永远是我的大提琴爸爸。卡萨尔斯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试图要每个人用一种方式拉琴 ……”
她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萨梅特没什么车子——到处都有山羊。早晨它们上山,晚上再下来。那儿有那么多喜欢爬山的人。可不是我哟!”
卡萨尔斯对杰姬很感兴趣,但她却公开地表示看不起他。她还抱怨总是很难接近他,因为他总是被一群崇拜他的女人重重包围。她认为他教得也不怎样;事实上,除了比尔,杰姬对任何试图教她琴艺的人都抱着批评的态度。她对比尔是百分百的相信,不能接受其他任何人的那种在她看来是干预的行为。但是,杰姬对与其他大提琴手接触变得感兴趣起来,因为她正变得日益关心起自己的技巧。她也开始质疑起那些她曾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来。
皮尔斯直至现在,我方才意识到我曾经想当然的每一件事情,那些看上去总是平常无奇的事情,实际上都是极其不同寻常的。音乐是这个家庭的核心;其他事都是次要的,而杰姬就是我被评判的标准。
吹黑管固然有趣,但心知自己的才能与杰姬相比,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于是我所想要的就仅仅是与音乐沾上点边,不被抛弃在外就行了。但当我过了四级,却被告知必须学习乐理才能进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我不能一直就这么吹下去吗?杰姬也没有学习技巧,她就是靠本能拉琴。但他们就不允许我这样。实际上,都决定好了,每个星期六早上,我得到市政厅音乐学校上练耳课、乐理课和其他音乐课,还要参加学校的管弦乐队。
再也不能和爸爸共度周六早晨了。
挨过了一个上午的无聊,终于要上黑管这堂课了。有数小时不愉快的上课经历在先,我也没有好心情吹奏了。市政厅音乐学校无形中也给我造成了压力:“我们会有第二个杜普蕾吗?”我真想说,“我是皮尔斯,不是杰姬。”
一天妈妈告诉我们,中国内地传教团邀请我们赴其总部举行一场家庭音乐会,缪里尔阿姨就在那里工作。缪里尔?沃克和她的姐姐派特(杰姬的教母)是爱尔兰人,学生时代起就是妈妈的朋友。两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和传教士。缪里尔高高的个子,但无曲线可言,声音洪亮。她知道“什么是什么”,生活态度严肃认真。孩提时代,她那种威严的架势可着实把我们吓得够呛,虽然打心眼里说,她是顶顶善良的。派特大多时候是在非洲当传教士,只要回国,就会来看望我们;我们老觉得她和缪里尔一样凶巴巴的。
在等待音乐会到来的那些个星期里,我吃不准自己已好到什么程度。我努力练习,一次次地央求妈妈陪我一块儿彩排。
妈妈很会给人打气,随着我自信心的日渐增强,到后来居然开始反过来告诉她应该怎样来为我伴奏了。
我的大日子终于到了。台上是一架旧的立式钢琴,我被蒙在鼓里的是,钢琴被调高了四分之一个音。我神气地走上舞台。这是我第一次上台表演,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看过那多次姐姐们的演出,我依样画葫芦就是了。
观众席上似乎有好多人,而且全在看着我。因为我老是看见独奏者在演奏之前要给他们的乐器调音,于是我也如法炮制。我吹了个 A音,妈妈在钢琴上也弹了个 A音,但两者听上去并不一样。刚开始,我只当自己吹错了调子,于是我吹了个 C音。妈妈又调了个 A音。这下我怕了,意识到钢琴走音了。但是,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见过黑管演奏者拆解音管改变音高。我尽可能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期看上去自然一些,但是当我再一次吹出 A音时,情况更糟了。音更低了。我把需要升的音都降了。我一下子变得一筹莫展。我看看妈妈,朝她求救,她镇定地说:“没办法,很抱歉,我们无法演奏了。”
对我而言,放弃演奏可不是个好选择。我的重大时刻不能因为一架走了音的破钢琴而一笔勾销。我朝她走过去。 “我们必须演奏。”我悄悄地说。于是我们开始了。
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深情地吹奏着。当我吹完最后一个音节,我把黑管高高举起,等待着余音消散到远方。掌声响起。我的辉煌一刻。我深深鞠了一躬走下舞台。这就够了。我再也不想吹黑管了。
而且我真的再也没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