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家,”客人嗓音低微,听上去有点颤抖:“我从来就没有家。”
叶玉菡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攥了一把。
“请问,您,”客人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重新凝望叶玉菡:“是苏冠兰的,夫人吗?”
“是的。”女主人茫然答道。
突然吹来的一阵西风像呜咽似的,小院中的海棠树簌簌发抖。无数落叶在青砖地面上翻滚着发出沙沙声响。客人拢紧风衣,闭上眼睛;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双眸却在诉说着深重的痛楚与哀伤……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语似的,嗓音也像寒风中的海棠树和落叶般轻微,低沉,簌簌发抖。忽然,她睁大眼睛,昂首极目,像在闪烁的寒星间搜寻什么,又像从深眠中被惊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叶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之后,她独自在门框上倚了一会儿,待心情多少平静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门。
大厅里,甜甜和圆圆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苏冠兰则端坐桌旁,面前搁着一只高脚玻璃酒杯,杯底还剩一点酒,深红色的葡萄酒。他面无表情地凝望酒杯,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进屋。
叶玉菡也在餐桌边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便用薄饼、大葱和甜面酱卷了几片焦黄的烤鸭递过去;接着,又关照两个孩子吃喝。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似的,不再兴高采烈,都不吱声,只顾埋头吃饭。
苏冠兰并没忘记给妻子也斟上一杯。叶玉菡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苍白的面庞立刻泛上红晕,还呛了两下。该吃点什么了,但看着满桌饭菜,她却毫无胃口。于是,她做出啜酒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其实不过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红酒而已。可是,奇怪,舌头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她就这样啜着酒,不时朝丈夫投去一瞥。叶玉菡知道,冠兰这人看似冷静,沉着,稳健,不动声色,但那只是外表。他不仅情感丰富,还敏感,甚至脆弱。叶玉菡知道,神秘女客的来而复去,已经在丈夫胸腑深处激起狂澜!
苏冠兰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当他饮完一杯又去抓酒瓶时,叶玉菡挡住他的手,将酒瓶挪开。随后盛了一小碗红豆粥,又往瓷碟中夹了一只白面馒头和两只蒸饺,摆在丈夫面前。
红豆粥还剩下一半,馒头和蒸饺根本没动,苏冠兰已悄然离席。到盥洗室草草刷牙擦脸之后,他回到书房,拧亮台灯,拉上窗帘,重新打开收音机,选定一个频率。“美多牌”收音机刻度盘上透出桔黄色光泽,扬声器中传出一支交响乐轻柔、迟缓而哀伤的旋律。那是德彪西[注3]创作于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将音量调得低低的,然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台灯的灯罩是翡翠色的,这使整个书房都沉浸在淡淡绿光里。收音机中的交响诗正演奏到第一乐章《云》:云朵缓慢而孤寂地飘浮在天空,最后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开衬衣的衣领和薄毛衣的钮扣,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削瘦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叶玉菡给圆圆洗完脸和手脚,打发他上床睡觉,叮嘱甜甜做完作业后早点休息;接着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将兰草一盆盆搬进室内,搁在餐厅一角。这时已经很晚了,她沏一壶菊花茶,外加两套杯碟,搁在一只托盘上,端进书房。她带上房门,关上收音机,将一块薄毛毯盖在丈夫的腹下,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