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传》"告别革命"

这当然只是个小插曲,但正当梁启超三十而立之际,他的人生之路,却实实在 在地面临着一次巨大的转折。这是所有人(同时代人与后来者)都真真切切地看到 和感觉到的。他十月十二日乘中国皇后号自温哥华启程,二十三日抵达日本横滨, 立即宣告其宗旨已经改变,他在《新民丛报》第三十八、三十九号连续发表文章, 声称已放弃先前所信奉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转向更加稳健、渐进的改良 和"立宪"。《答飞生》一文,或许可以看作是他"告别革命"的宣言书。飞生何许人? 有人说是蒋百里曾经用过的笔名。他在《浙江潮》第八期发表《近时二大学说之评论》 一文,提出一个问题,究竟是有新政府然后有新民,还是有新民然后有新政府?梁启超认为,这个问题与"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是一个道理,都是"互相为 因,互相为果,强畸于一焉,均之非笃论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42 页) 二者所谈虽是同一问题,但心中所存答案却是两端。飞生固然希望先新政府,而梁 启超则担心,"非从新民处下一番工夫,其孰从而变置之"?(同上,43 页)

所以,他不认为"有一震撼雷霆之举,足以使沉睡之脑一震而耳目能一新"。(《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册,520 页)思想的启蒙不是一两个豪杰做一 惊天动地之举所能奏效的,需要耐心地培养和教育。但革命者总是等不及,他们以 现政府为万恶之源,以为打倒了现政府,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因此,他们往往主张"单易直捷以鼓其前进之气"(同上),梁启超指出 :"吾向者固亦最主张'鼓气'主义,乃最近数月间,几经试验,而觉气之未尽可以恃,气虽扬上,而智德力三者不 能与之相应,则不旋踵而瘪矣。"(《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44 页)他说,鼓气主义不可不用,亦不可常用,就像大黄、附子这样的猛药,偶一食之可以,天天 吃就会出问题。"今日欲改造我国家,终不得不于民智、民德、民力三者有所培养, 苟非尔者,非惟建设不可期,即破坏亦不可得也"。他觉得,像《苏报》所掀动的 学界风潮,以及东京留学生的抗议活动,都有点儿得不偿失,不仅"不能损满洲政 府一分毫,而惟耽阁(搁)自己功课"。"或鼓其高志,弃学而归,归而运动,运动 而无效,无效而惧丧,惧丧而堕落,问所嬴(赢)者几何?曰废学而已"。(同上) 黄遵宪在写给梁启超的信中也说过同样的话:"仆所最不谓然者,于学堂中唱革命耳。此造就人才之地,非鼓舞民气之所。自上海某社主张其说,徒使反动之力破坏一切。 至于新学之输入,童稚之上进,亦大受其阻力,其影响及于各学堂、各书坊,有何 益矣。若章(太炎)、邹(容)诸君之舍命而口革,有类儿戏,又泰西诸国之所未闻也。" (《黄遵宪集》下卷,514 页)

这样的话,当然都是逆耳之言,不仅当时的年轻人不爱听,现在的年轻人也不 爱听。但他还是告诫诸君,他也曾"痛心疾首,恨不得日旋雷霆于其顶上以撼之"(《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44 页),那是为了激发气衰者,对于气盛者,这种方式 就不适合。而且,"欲民之有气者,非欲其嚣然尘上而已,将以各任一二实事也"。(同上)他那时所谓实事,很重要的一点,即文明的输入,他以《新民丛报》、《新小说报》 为宣传阵地,大量译介东西方的新思想、新文化、新知识,陈三立称他为"输入文 明第一祖"(《黄遵宪集》下卷,501 页),恐非过誉。章太炎站在他的立场上看梁启 超,以为梁启超知道保皇复辟没有希望,"而专以昌明文化自任"(《章太炎政论选集》, 162 页),却算不得梁启超的知己。

梁启超的这种转变,在外人看来也许发生得很突然,其实是有其内在逻辑的。 与其说他的"告别革命"代表了一个新的起点,不如说在他的思想中一直就有对革 命的怀疑以及对民族国家的向往,这种转变只能是其某些基本倾向的最终发展。事实上,梁启超的思想从来不是简单的、单一的,而是由许多复杂内容纠结在一起的。 你可以说他是个改良派,甚至是个保皇派,但如果你细读他的文章,则不得不承认, 他从最初参与变法维新,其思想意识就包括了自上而下的改良与反对王朝专制的革 命两大部分,即使在戊戌变法期间,也还有"保中国不保大清"的说法。戊戌政变 之后,梁启超逃亡海外,他的言论一度趋向激烈,并与孙中山的革命派探讨过合作 的可能性,曾引起康有为的责骂与批评。但他在改良还是革命、立宪还是共和等问 题上,并无定见。有时他承认革命的必要性,有时又把革命描绘成盲目破坏的洪水 猛兽。他不接受章太炎"攘夷"、"排满"的主张,却只能以《春秋》公羊传的"三世三统"、"天下大同"来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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