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苏舆、曾廉之流的眼光还是很毒的,一眼就看出了康有为的提倡孔教, 捍卫孔教,其实是想自己做教主,不仅取代孔子,而且要取代当今皇上。所以他们 认为,康有为与梁启超的"保教"是假,想要天下易主是真,统统应该杀头。这时, 偏偏是章太炎出头来为康、梁辩护,他作《翼教丛编书后》一文,针对《翼教丛编》 的观点进行反驳。他先肯定该书驳斥康有为的经今文学,说到了点子上 ;但他认为, 硬把康氏的经学观点与其变法维新的做法扯到一起,却是该书的一大缺陷。在他看 来,学术是学术,政治是政治,不能说是一回事。"以去岁变法诸条,使湘人平心处之, 其果以为变乱旧章,冒天下之不韪乎?"意思是说,去年变法期间实行的那些新政, 如果这些湖南人能够心平气和地想一想,那么,他们的改革旧章程是和天下人作对 吗?他指出,只有持一孔之见的儒生才会说出这样迂腐的话,诋毁、非议他们所做 的事情。他说 :
今之言君权者,则痛诋康氏之张民权 ;言妇道无成者,则痛诋康氏之 主男女平权。清谈坐论,自以孟、荀不能绝也。及朝局一变,则幡然献符 命、舔痈痔惟恐不亟,并其所谓君权妇权者而亦忘之矣。夫康氏平日之言 民权与男女平等,汲汲焉如鸣建鼓,以求亡子,至行事则惟崇乾断,肃宫闱, 虽不能自持其义,犹不失为忠于所事。彼与康氏反唇者,其处心果何如耶?(《章太炎政论选集》,96 ~ 97 页)
由此可见,章太炎与康、梁,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他承认与康有为在经今古文 方面有分歧,但这种分歧古已有之,并非他们所独有。他也反对梁启超神化孔子, 认为孔子只是个学者、教授,而非教主,他更反对把康有为说成是圣人,搞他的个 人崇拜。即便是这样,他对康、梁变法的勇气却十分佩服,并不认为想当皇帝就一 定是大逆不道。冯自由也曾讲到一件事 :"戊戌春间,鄂督张之洞以幕府夏曾佑、 钱恂二氏之推荐,专电聘章赴鄂。章应召首途,颇蒙优遇。时张所撰《劝学篇》甫脱稿,上篇论教忠,下篇论工艺,因举以请益。章于上篇不置一辞,独谓下篇最合 时势。张闻言,意大不怿。两湖书院山长梁鼎芬一日语章,谓闻康祖诒欲作皇帝, 询以有所闻否?章答以'只闻康欲作教主,未闻欲作皇帝,实则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异 ;惟欲作教主,则未免想入非非'云云。梁大骇曰 :'吾辈食毛践土二百余 年,何可出此狂语。'怫然不悦。遂语张之洞,谓章某心术不正,时有欺君犯上之辞, 不宜重用。张乃馈章以程仪五百两,使夏曾佑、钱恂讽其离鄂。"(转引自《章太炎 年谱长编》,65 页)
这个时期,章太炎已然有了"革命"思想,但也只是局限于"思想"以及朋友 之间的言谈,还没发展到与满清朝廷公开决裂的程度;而康、梁也还没有举起"保皇" 的旗帜,他们更多地是在呼吁民权、平等,要求开议院,争取士民参政议政的权利。 所以,章与他们或有不和,却并不影响交往,有时还走得很近。有几则笔记写到章 太炎的"革命",一则是汪太冲的《章太炎外纪》,他说,张之洞因为章太炎崇尚《左传》 而贬抑《公羊》,对章太炎颇有好感,请钱恂邀章太炎来湖北,"时太炎稍有主张革 命名,南皮(张之洞)不敢昼见,匿太炎于念老(钱恂)室中,午夜屏人,见太炎, 谈达曙,大服之"。(同上)这里所说章太炎"稍有主张革命名"是实情,说张之洞"大服之",却未必。
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也有一则记载,说的是张之洞要办《楚学报》,遂请章太炎担任主笔,"太炎乃为《排满论》凡六万言,文成,钞呈总办,梁(鼎芬)阅之大怒,口呼反叛反叛、杀头杀头者,凡百数十次。急乘轿上总督衙门,请捕拿 章炳麟,锁下犯狱,按律治罪。予与朱克柔、邵仲威、程家柽等闻之,急访王仁俊 曰 :'先生为《楚学报》坐办,总主笔为张之洞所延聘,今因《排满论》酿成大狱, 朝廷必先罪延聘者,是张首受其累,予反对维新派者以口实。先生宜急上院,谓章 太炎原是个疯子,逐之可也。'仁俊上院,节庵(梁鼎芬)正要求拿办 ;仁俊曰 :'章疯子,即日逐之出境可也。'之洞语节庵,快去照办。梁怒无可泄,归拉太炎出, 一切铺盖衣物,皆不准带,即刻逐出报馆 ;命轿夫四人,扑太炎于地,以四人轿两 人直肩之短轿棍,杖太炎股多下,蜂拥逐之。太炎身外无物,朱、邵等乃质衣为购 棉被,买船票,送归上海"。(《世载堂杂忆》,109 ~ 110 页)
这段记载写得很生动,有很多细节,刘成禺自称当事人,在现场,但所记仍有 夸张失实之病。首先,《楚学报》实为《正学报》之误,章太炎参与了该报的创办, 还写了《正学报缘起》和《例言》,但该报并未出刊。而且,章太炎也未写过一篇"六万言"的《排满论》,张之洞或者约他写过文章,但只是请他撰文批驳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他因为不喜欢《劝学篇》中"多效忠清室语"(《章太炎学术年谱》,51 页),便婉言谢绝了张之洞所请。很显然,这时的章太炎,感情的天平还是倾向康、梁这 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