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有表。”那人摇了摇头,“也许是昨天,也许是一个星期以前。”
“我再没有问题了。”荷马还未对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猎人已经两次扣动了扳机。
黑色的血液从被射穿了的额头中涌出,流进流浪汉睁着的眼睛,他被子弹射倒在地,重新变成一大堆破布和硬纸。猎人迅速用4颗子弹填满了斯捷奇金手枪的弹夹,继续前行。
“很快我们就能自己弄清楚了。”他冲着老头喊。
荷马俯下身子,忘记了对那块破抹布生理上的厌恶,扯下一块来盖在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头颅上。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他无力地追问猎人。
“我让他昏睡而已!”猎人恶狠狠地回答。
老头站起身来,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同伴,琢磨着他那奇怪的回答。突然间他猜到了,猎人指的是让谁昏睡。他用刚刚能被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会昏睡多久?”
* * *
现如今,就算是用尽全力攥紧拳头,他能做到的也只有放下眼皮、抬起眼皮。奇怪,他完全苏醒过来了……在他昏迷的一小时内,冰冻般彻头彻尾的麻木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舌头上似挂了一个一普特重的秤砣,还有一个这样的秤砣压在了他的胸部。他甚至无法与女儿告别,这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他挂念的东西,唯一能让他苏醒的动力。
萨莎不再微笑了。她梦到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蜷缩成一团,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眉头紧皱。童年以来,每次父亲看到女儿这个样子, 知道她被什么噩梦困扰着,便一定会将她叫醒。但现在,他仅剩的气力只够眨眼。
眨眼眨得都厌倦了。
为了撑到萨莎醒过来,他不得不继续斗争。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斗争, 每天,每分,他真他妈的厌倦了。厌倦了坚持,厌倦了掩护,厌倦了狩猎, 厌倦了证明,厌倦了装作满怀希望,厌倦了撒谎。他厌倦了战斗。
在他渐渐消失的意识中只剩下两个愿望:他想要再看萨莎一眼,看看她的眼睛,以及他想要归于平静,想要安息。但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与现实交替的是他过去时光的片段,它们不断地在他眼前回闪。他须要做出最后的决定,征服别人还是投降,复仇还是忏悔。
……近卫军们整好队伍。他们都要听他的指挥,他们每一个人都下了必死的决心,做好冲破人群,向手无寸铁的人们开枪的准备。作为最后一个还没有战败的地铁站站长、同盟军的首脑,他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性。他的决定无懈可击,他的任何命令都须毫不犹豫地被执行。他为所有的事情负全部责任,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若现在退位,这个车站将进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会被并入不断扩张的红色帝国。他们不断外移自己的边界,将越来越多的领土控制在自己的权力之下。如果下令向起义者开枪,那么权力还会留在他的手中——或许是暂时的。这样也许他就不会被大众施以酷刑,和处决。
他猛地举起了枪,一秒钟后,他的队伍几乎同步地举起了枪。从瞄准镜中可以看到人群变得疯狂起来,那不是数百人的集会,而是千篇一律的人的面孔,万头攒动。龇着的牙齿、瞪大的眼睛、紧攥的拳头,他们还是人类吗?
他扣下了扳机,他的队伍也同时开了枪。
是命悬一线的关头了。
他抬起枪筒,按下扳机,石灰从枪口处四散开来。人群在一瞬间沉寂下来。他命令士兵们放下武器,解除武装,自己向前走了一步。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记忆终于放过了他。
萨莎仍沉睡着。他提起最后一口气,想要尝试唤醒女儿与她告别,但实在无力抬起眼皮。与此同时,那永远一成不变的黑暗变成了蓝蓝的天呈现在了他面前,那蓝天是何等的明亮,就像他女儿的眼睛一样。
* * *
“站住!”
毫无心理准备的荷马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举起双手。带着浓重鼻音、通过扩音喇叭发出的吆喝声从隧道深处传来,让他措手不及。队长丝毫不感到吃惊:他蜷缩起来,像一条蛇做好了猛扑的准备,缓缓地、动作幅度极小地从后背把沉重的机枪拽了下来。
猎人不仅没有回答荷马的问题,并且完全不再与他谈话。纳加迁诺站到图拉站的1.5千米在荷马看来像通往各各他[1]的道路一样漫长。他也知道,这一段站间隧道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强迫自己加速前进不那么容易。至少现在还有时间准备,荷马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他想起了叶列娜,因自己的自私,他抽打着自己,祈求她的原谅。带着淡淡的愁绪,他在那神奇的一天又回到了特维尔站,天空中飘着细细的夏雨。他又开始觉得遗憾,在死之前没有对自己的那些报纸作出安排。
他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被怪物撕碎,被巨鼠们啃噬,被废气毒死…… 图拉是一个黑洞,它将外界的一切都吸进去,不会放走任何一个。
而现在,当他渐渐靠近谜一般的图拉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平常的人类的声音,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现在这个站被正常人类控制着?但又是什么人可以将塞瓦斯多波尔的突击队消灭得一干二净,又是谁将从隧道涌入站台的流浪汉们都干掉了,连女人和老人都不允许进入?
“前进30步!”远方的那个声音命令道。
这个声音惊人的熟悉,给荷马一点时间,他可以确认这个声音属于什么人。是来自塞瓦斯多波尔的某个人吗?
猎人小心翼翼地端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数着自己的步数:猎人的30 步荷马走了足有50步。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街垒,像是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意垒砌的。这些防御人员不知为何并没有开灯……
“把手电筒关上!”街垒后面有人指挥道,“你们中间派一个人再往前走20步。”
猎人啪地关上手电筒,继续向前走去。荷马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敢违抗命令。在降临的黑暗中,荷马决定远离是非之地,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坐在了枕木上。
猎人走到了指定地点,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有人漫不经心地询问着他,他用断断续续的骂腔回答着。局势有所升级,克制、紧张的声调被脏话和威胁所取代。似乎猎人在向看不见的边防人员要求着什么,但对方拒绝了他的要求。
双方都提高了音量,现在是互相在向对方喊话,荷马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话来……突然他认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惩罚!”
突然谈话被打断了,机枪的声音传来,一阵佩彻涅格机枪的连发向他射来。老头立刻趴在地上,扣动枪栓,犹豫着要不要向对方开枪。但想要不要开枪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因为他的子弹卡住了。
机枪的莫尔斯电码停顿了一瞬,在隧道深处传来冗长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荷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声音与其他声音混淆。
那是密封阀关闭的声音。几吨重的钢质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更是证明了荷马的这一猜测,门一关上就一次性地隔绝了所有的枪声。
通往大地铁的唯一通道被关闭了。
塞瓦斯多波尔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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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各各他,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小山,基督教传说耶稣被钉死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