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这里条件恶劣。手电筒的光线被这奇怪的雾气吞噬了,就像苍蝇被缚在了蜘蛛网上动弹不得:挣扎着向前移动了几步,使出全力挣脱,之后便一下子虚脱了,任自己挂在那里——被捕了,萎靡不振,束手就擒。声音的传递也十分困难,像是透过羽绒被一般。甚至连行动都受到了牵制,好像三个人的脚步并没有踏在枕木上,而是踏在了河底的淤泥中。
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并不是因为空气过于潮湿,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掺杂着一种他们都不习惯的酸涩气味,谁都不想将这种气体吸入肺中。他们像是在吸着别人呼出的废气,气体原本的主人过于庞大,这气体中全是氧气,或者被加入了某种毒气。
为以防万一,荷马重新将自己套进了防毒面具中。猎人沿着荷马的目光看去,将5个手指伸进了赫鲁晓夫式背包中,拽开绦带,然后将自己那全新的普通橡胶面具拉死。只有阿赫梅特没有戴防毒面具,从集合到出发只给了他们20分钟,他对这次行军完全没有准备……
队长又一次凝固在那里,伸着那被撕裂了的耳朵冲向纳戈尔诺站,越来越浓的白雾影响了他捕捉从纳戈尔诺传出的少许声音片段,根据这些片段或许可以拼出整幅图画。有可能是在不远处有庞然大物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巨响,那是人和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发出的低音。铁与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嚓声,像有人在用手将一堵由圆形立柱组成的墙卷成一个绳结。
猎人晃了晃头,像是想抖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一样,他手上原本属于短款冲锋枪的位置被带着两个弹夹和下挂式榴弹发射器的AK47取代。
“终于来了。”他含糊不清地说。
其他两个人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了纳戈尔诺站。站台上白雾弥漫,猪奶一样的颜色。荷马透过防毒面具的小玻璃口向外看去,那玻璃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汽。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水员,正在一艘沉没了的大型游轮的船舷上漫步。
装饰墙上的装饰印花像是印证了他的这一错觉:那里有飞翔着的海鸥的图案,是由苏联时期粗糙朴素的模具压制而成的。那图案其实更像岩层中遗留的远古昆虫印记。石化——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结局,所有人类创造之物的终结——荷马脑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想法。但是谁在充当挖掘者的角色呢?
……环绕他们周围的幻境似是真实的一般,那雾气浓得渐渐溢出,微微晃动。渐渐地,幻影中隐约可见一团黑色的凝结物,那是一节扭曲的车厢或是一个生锈的岗亭,之后便出现了鳞片状的躯体和神话中才会有的怪物的头颅。荷马不敢去想象,是谁能在那场毁灭性灾难后的10年间占领底舱,相中了头等舱。他虽然对纳戈尔诺发生的事件早有耳闻,却从未这样面对面应对过……
“就是它!那儿!右边!”阿赫梅特边扯着荷马的袖子边大喊。
啪的一声,通过自制的消音器,射击的声音被压得很低。
荷马动作灵活、速度极快地行动着,尽管他的风湿病并不允许他这样做。那变得非常迟钝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仅仅可以照亮一小块镀着金属的棱柱。
“在后面!小心,在后面!”阿赫梅特给荷马安排了一连串待消灭对象。
但是他的子弹纷纷用来粉碎那些装饰墙面的大理石砖了。凡是阿赫梅特在荡漾的浓雾中替荷马锁定的打击轮廓,最后事实证明它们全都毫发无损地幸存了下来。
荷马深呼吸着,思索着。
现在双眼又在最边缘地带捕捉到了什么……那个物件巨大无比,在4米高的站台天花板下佝偻着身子。跟它那庞大的身躯相比,它的动作不可思议的灵活,在那片浓雾中突然出现在了众人视线的边缘地带。荷马还没来得及冲它扣动扳机,它又重新隐没在了浓雾中。
荷马有点无助地看了队长一眼。
那个庞然大物没有出现。
* * *
“没什么,没什么,别怕。”她在两个单词间稍顿了一下,换了口气, 安慰着自己的父亲,“在这个地铁里还有一些人,他们可怕得多……”
他试着微笑,却做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表情,下颌像是自头颅上脱落了一般。她以一个微笑作为对父亲的回答,但沿着她那高高的抹着黑烟的颧骨,泪珠滑了下来。至少,父亲总算醒过来了,他昏迷了无比漫长的几小时,足够让她胡思乱想。
“这次十分失败,对不起。”他说,“我决定去车库一趟,但那里有点远。我找到了一个从未被人动过的车库。锁还没有生锈,浸在润滑油里。我想弄开它却没成功,我留恋最后一点供给,寄希望于那里会有车和配件。终于弄开了锁,里面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既然是空的,为什么要锁上? 卑劣!我弄出了很大的声音,祈祷没有人听得见。等我从车库中走出来的时候,四周都是狗。我想,我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父亲闭上双眼,不住地唠叨。萨沙惊慌不安,抓住他的手,但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别紧张,一切都好。他甚至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想继续向女儿汇报,他必须说清楚,讲明白,他为什么空手而归,为什么近一个礼拜都无法站起来,他们不得不饿着肚子。如果不说出来,睡一觉醒过来就会忘记。
萨沙检查了一下绑在父亲骨折的小腿处的绷带,它已经完全被黑色的血浸透了。她替父亲更换了发热的压布,然后起身走向鼠屋,微微打开门。小动物不信任地向外看了一眼,立刻躲了起来。后来它决定帮萨沙一个忙,便跑到站台上舒展舒展筋骨。老鼠的感觉总是很灵敏,此时隧道里十分安静, 并没有暗藏的危机。萨沙稍稍感到心安,回到了父亲身边。
“你一定得起来,你要重新开始行走。”她轻声对父亲说,“你还会找到下一个车库,那里会有一辆完好无损的车。我们一起爬到上面去,开着这辆车远走高飞。开到10个站、15个站开外的地方,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到一个把我们当作异乡人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讨厌我们的地方,如果这个地方存在的话……”
她开始给他讲童话故事,这些故事都是父亲给她讲了无数遍的,她烂熟于心,可以一字一句地重复出来。如今,她讲述着父亲的曼忒罗[1],并比以往多一百倍一千倍地相信它。她会通过悉心的照顾将父亲治愈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地方,那里的所有人都会无视他们的存在。
那也许是他们的幸福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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