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2034》交织(4)

“它,在那儿!快看,它还看着我!”

阿赫梅特的叫声又尖又细,好像他已经被捉住,正在被拖走,在这之前,他从未这样叫过。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荷马那山地居民般的淡定彻底被颠覆了,他颤颤巍巍地试图将装满子弹的弹夹插入。

“它选中了……我……”

不远的地方,另一架机枪也在极认真地喘息着,用刚好能被听见的声音不停地三连发。猎人还活着,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有希望。那一团黑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谁都没有把握,他们射出的子弹到底命中目标没有。荷马期待着听到怪物们中枪后此起彼伏的呻吟,但现在看来这一愿望是落空了。整个站都处于一种沉重的静默中。这个车站谜一般的主人要么不具备实体,要么就是无法辨形的。

队长现在在站台的另一个边缘作战,这场战斗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那里曳光弹的火力线忽闪忽灭。他自己乐趣十足地在这儿与电光幻影斗争, 却使自己的手下陷入危险的境地。

荷马换了一口气,扬起了头。他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想放过它,最后,他终于谨慎地让了步。他的皮肤上、头顶上、脖子的表皮绒毛上,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冰冷、令人感到压抑的目光。他已经无法与自己的预感继续僵持下去了。

……天花板下面,他们头顶的上空,在雾霭中,一个头颅滑翔而过。那个头颅之巨大,荷马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东西直接在他面前看着他。它那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阴暗的车站中,只有它那阴森可怖的面容,左右晃动着低垂在渺小的人类头顶上方。人类手足无措地举着武器,那庞然大物倒也不急着进攻,似乎想给三个人以喘息的时间。

已经被吓到呆若木鸡的荷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膝碰到铁轨,像发出了一声叹息,机枪也从手中跌落了出来。阿赫梅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那怪物不慌不忙地逼近,身形庞大得像悬崖。他们的面前,可视范围内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下。荷马闭上了眼睛,准备与人生告别……他脑中飞快地过着画面,临死关头他只对一件事抱有遗憾。他死死地盯着怪物,恨得牙痒痒,多么想干掉它,但——“为时已晚”!

突然,榴弹发射器喷射出火焰,他们的耳边涌来爆炸波,那声音震耳欲聋。爆炸结束后的好一段时间,耳边仍是无穷无尽的共鸣声,烧焦了的肉块纷纷落下。阿赫梅特第一个恢复了神智,他拽起荷马的衣领,强迫他站起来,然后拖着他往前走。

他们向前跑去,不小心被枕木绊倒,爬起来继续向前跑,膝盖磕破了, 血流出来,但没有感到疼痛。他们互相扶持着,因为在那浓厚的白雾中,一步之内的事物都无法辨别。他们疯狂地奔跑着,好像威胁他们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无法比拟的毁灭,最终的、无力回天的毁灭,肉体的毁灭,以及心灵的毁灭。

他们看不见,并且几乎听不见,似乎恶魔离他们也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那恶魔穷凶极恶,紧追不舍,阴魂不散,却不展开攻击,似乎在戏弄这三个人,给他们可以逃脱活命的错觉。

当碎大理石铸成的墙渐渐变成了隧道壁的铸铁短管时,他们终于逃脱了纳戈尔诺站。站守卫的散兵线一直延伸到最边缘,渐渐都落在了他们身后。但还不能停步……阿赫梅特跑在最前面,他扶着墙壁上的管道,摸索着前进的道路。他极力催促后面步履蹒跚的人,也就是那一直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的荷马。

“队长呢?”荷马用嘶哑的声音问,边急行边扯下了令人窒息的防毒面具。

“雾散了——站起来,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就要解脱了!统共还有200米了……走出浓雾。最重要的是走出这大雾。”阿赫梅特坚定地做了最后总结,“我会数着自己的步子的……”

但200米也好,300米也好,这无边无际的浓雾并没有散去的迹象。荷马想,也许这大雾已经完全蔓延到了纳加迁诺站。如果图拉站和纳西莫夫大街站也被这浓雾侵占了呢?

“这不可能……也许……应该,这雾没剩下多少了……”阿赫梅特第一百次嘟囔道,突然就定在了那里。

荷马在行进中撞上了他,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没有墙了。”阿赫梅特愣愣地摸了摸枕木、钢轨、地上灰色的粗糙混凝土,像是十分担心脚下的这块土地也会突然消失,就像刚才他们的另一个支撑——墙面突然就无影无踪了一样。

“这不是墙吗?你旁边的那是什么?”荷马扶着倾斜的短管,拽着阿赫梅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阿赫梅特沉默了,脑海中整理着思绪,“你知道吗?在那个站上……当时我觉得再也走不出那个站了……它就那么看着我……那么看着我,知道吗?它都决定了,它挑中了我。我觉得我要永远留在那个站上了。死后就被抛尸在什么地方,不会有人埋葬我。”

他语无伦次。他好长时间都不想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为自己婴儿式的嚎哭感到羞愧——他尽力想要为自己这种失控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找不到。荷马摇了摇头。

“算了,我的裤子都湿透了,现在该怎么办?”他给予同伴宽容,继续说,“走吧,我们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心中清楚,纳戈尔诺派来追杀他们的人已经打道回府,如今他们可以在此歇口气。他们再也跑不动了,摸索着墙壁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安全地带靠近。最为恐怖的地方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虽然浓雾还没有完全褪去,但或早或晚隧道里强盗般的过堂风会将它撕碎、驱逐,在通风井处将它碎尸万段,或早或晚他们将回归人类社会。他们在那儿等着落在后面的队长。

但这一幕出现得比他们预期的要早。莫非在浓雾中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是扭曲的?沿着墙壁出现了一架向上通往站台的生锈的铁梯,弧形的隧道横剖面变成了直角,钢轨间还出现了凹槽,这是为意外跌到铁轨上的乘客准备的临时避难所。

“看啊……”荷马小声说,“好像,这是一个车站!是车站!”

“哎!这里有人吗?”阿赫梅特还有气力狂叫,“老弟们!有人吗?” 他突然被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狂喜般的笑声嘲讽了。

发黄的疲惫不堪的灯光显现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投射在被时光和人类侵蚀得残破不堪的大理石墙砖上。墙面上的彩色马赛克本是纳加迁诺的骄傲,如今没有一块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但那些贴满石砖的立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虽然没有人回应阿赫梅特,但他并不灰心,继续呼喊着,并开始高兴起来。事情很清楚,站上的人只是被这大雾吓坏了,跑到了稍远的地方。荷马却隐约感到不祥,他担心地检查着墙壁,昏暗的灯光在墙壁上晃过,荷马的心越来越凉。

终于,他找到了一些嵌在大理石中的铁铸的字。

“纳戈尔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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