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急得像无头苍蝇,大步冲进了军营,他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突击队的指挥官们在总部已经等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分坐在长木桌的两侧。只有桌子两头的位置是空着的,那是上校和伊斯托明的地方。但他们不得不在领导不在场的情况下开始了这次会议。
站长并没有注意到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的离开。
“很有趣对吧?我们的角色变了!”伊斯托明这话或许是对他说的,或许是对自己说的。
还没有听到回答,他便转了身,迎着副官害羞的目光挥了挥手,放了他。那个断然拒绝他,坚持不再多派一个兵的少校对他来说那么陌生,像只老狼一样靠嗅觉作出判断,但他的嗅觉总能将他带到对的地方吗?
但是伊斯托明自己的预感却格外糟糕——潜伏,等待。那个奇怪的电话更加重了他这不祥的预感。在图拉站,他们的重型步兵面临着的是与一群神秘、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殊死搏斗。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掏口袋掏了半天,摸到了打火机,按出火花。他头上氤氲着不规则的烟圈,没有离开座位,也没有把目光从黑暗的隧道那儿拉回。对他来说那儿似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兔子被蟒蛇张开的大口所吸引一样。
抽完了烟,他点了点头,从黑暗中挣脱出来,返身往回走,身后副官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台上只剩下两个凝结住了的身影,一个是麻木的母亲,另一个便是她那被吓得安静下来的孩子。
* * *
一声低沉的咔嚓声——棱形的隧道拱门内30米的区域都被照亮了。猎人的这个手电筒无论从尺寸上还是从亮度上说都更像是探照灯。荷马不令人察觉地舒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被一个想法困扰——也许猎人压根就不会打开手电筒,因为他那双眼睛完全不需要任何照明便看得清任何东西。
越深入完全黑暗的站间区域,猎人的行为举止越不像一个正常人,甚至完全不像一个人。他十分敏捷地移动,带有野兽般的姿态和迅猛。他开手电筒完全是为了照顾与自己同行的人,而他靠其他感官就完全可以应对各种情况。他可以摘掉钢盔,把耳朵朝向隧道的方向仔细辨听;他常常猛地停下, 就为了用鼻子用力去嗅散发着铁锈味儿的隧道。这一切的一切更加重了荷马的怀疑。
他无声地向前滑行了几步的距离,并没有转身面向其他人,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不经常在南线岗哨值勤的阿赫梅特对队长的这种古怪行径十分不习惯,他用手指捅了荷马的腰一下,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荷马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这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呢?
为什么他需要他们?猎人在隧道中的感觉比荷马的要可靠得多。也许猎人给荷马安排了“土著向导”的角色。至于荷马,问问他,他能不能说得出这里的一些地方的事,从谣言中听到的也好,真实的事件也好,其实都远远比无所事事的守卫们在篝火旁交流的最令人不可置信的传言要可怕、离奇。
他的脑中有另一幅地铁线路图,不同于伊斯托明的那一幅。站长的那幅地图上尚且有一些空地,荷马却可以在所有的空地上标注上标记和说明,包括通风井、开放的或者秘密的办公地点,还有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下方是南站,在他脑海中的地铁图上,这条地铁线自南站开始才有了分支,延伸至地铁报废维修车库“华沙”站的腹地,这里汇集了数十条集油槽的末端。对荷马这种对列车有着神圣情感的人来说,这个报废维修车库既忧郁又神秘,像大象的坟墓一般。如果他可以找到听众,找到可能会相信他的听众,关于这个修车库,荷马可以不间断地讲好几个小时。
在荷马看来,塞瓦斯多波尔至纳西莫夫大街站之间的一段十分不同寻常。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好,出于一个神志正常的人的本能反应也好,在这段路程中前进,同伴之间一定要互相挽住手,摸索着墙壁,试探着前方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前进。在这段隧道里,虽然塞瓦斯多波尔的工程队已经三次砌死、铅封了那些小孔、缝隙,但也绝对不可以使自己的后方没有任何防守。
被灯束劈开的黑暗在他们身后又立刻合拢在一起,似乎有一种无形但可触摸的东西,满怀恶意地注视着他们,让本来就不稳定的安静更加脆弱。脚步声打到布满无数铸铁短管的间壁上面,立刻出现四散开来的回音。在不远处的通风井里,风声忧郁地呼啸着,似狼嗥一般。聚集在天花板缝隙中的黏稠液体迫不及待地滴落下来,也许只是水,但荷马还是尽力避开了它们,以防万一吧!
* * *
往昔的岁月,那时候在地面上钢铁森林般的城市里,人们还过着自己热火朝天的日子。城市犹如现代工业文明的怪物急速膨胀着,当时的地铁还只是忙碌的城市居民所使用的冷冰冰的交通工具。当时年轻的荷马,还仅仅被大家唤作“科里亚”,已经开始带着手电筒和工具铁箱在地铁隧道中游荡巡逻了。
对一般人来说,他们所能接触的地方有着严格的规定,拨给他们的只有150个干净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厅和贴满花花绿绿广告纸的拥挤车厢。每天他们都要在车厢里度过两三个小时,那列车叮叮当当,左右摇晃。成千上万的人从未意识到,他们被允许见到的仅仅是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地下王国的十分之一,这个王国在地底下四处延散着。为了使这些普通人不会对这个地下王国的真实规模产生好奇心,那里有各种各样不易令人察觉的门、铁制的掩体、昏暗的旁侧分支隧道以及永远打着装修幌子关闭的通道。普通人的眼睛总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图片吸引,愚蠢的口号、冷冰冰的嗓音念的广告词充斥着地铁,连在上下扶梯上也是如此,不让人清静。当荷马开始走入一个又一个地下车站的秘密世界时,他也还是这种感觉。
那彩虹般轻快的莫斯科地铁线路图就那样挂在车厢里,似乎是被要求来使得那些好奇的人信服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地铁系统就是一个绝对民用的设施。但是这些五彩缤纷的地铁线同时也被一些秘密隧道的透明的支线缠绕着,那里有一串串军事和政府的地堡,而站与站之间的区域则与一团团的长形地洞连接在一起,这些地洞还是多神教时期人们在城市地下挖掘的。
在科里亚的青年时代,与其他国家在国力与声望上的较量使得他的国家极端贫穷——冷战,而审判人在当时看来又是那么遥远,为了审判日而修建的地堡和掩体都已被灰尘掩盖。随着经济的发展,跟钞票一起涌来的是荣耀,当然还有敌人。于是人们打开了好几吨重的生锈了的铁门,食品和药品的储备得以补充,空气净化器和水过滤器也被调试到可以使用的状态。
他们的无意而为恰好派上了用场。
地铁的这份工作对他这种来自外省、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就仿佛是一张进入共济会的入场券。他从一个受排挤的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强大的社会机构中的一员。相较于他所能付出的劳动来讲,地铁系统支付给他的工资相当慷慨,并且许诺向他展示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科里亚还记得当他看到地铁的招聘启事时,感觉这份工作的薪水对他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而且对未来的道路巡视员的工作能力几乎没有任何要求。
当然了,他并没有马上想明白为什么地铁系统要靠如此高额的薪水和高危作业补贴来吸引员工,在周围同事吞吞吐吐的解释中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不是因为高负荷的工作量,也不是因为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都不是,是因为这里的工作有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里有没完没了的阴森恐怖的怪物声音。作为一个人,一个总是抱有怀疑态度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友在巡视一小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家甚至都没有去找他,值班队长只是绝望地挥了挥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有关他的文件,关于他在此工作的材料都一并消失。科里亚当时年轻又天真,是唯一一个无法向此事妥协的人,他认为自己的朋友被出卖了。终于,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在环顾了四周之后,悄悄地告诉他,他的朋友被“带”走了。因此,地铁工作人员,包括荷马在内,早在发生哈米吉多顿[2]绝世天劫之前,在莫斯科这个大都市变成无人区之前,就知道了这个城市的地下已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失去朋友的科里亚,触碰到这个地铁系统禁忌话题的科里亚,本可以在受到惊吓之后一跑了之,另寻其他工作,但他发现起初他与地铁之间靠金钱利益维系的这份关系渐渐地发生了转变。在厌倦了日复一日对各个隧道的巡逻之后,地铁系统为他举办了一个“成人礼”,他被正式提升为助理司机, 在复杂的地铁官阶中占据了更为稳固的位置。
随着他对这个人间奇迹的了解的加深,它那对古希腊罗马式迷宫和其他无人继承的古老城邦的致敬,深深打动了他,莫斯科这座地铁之城几乎是那些迷宫和城邦的翻版。他深深地、忘我地爱上了它,这份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郁。这座人类徒手建造的城完全值得荷马去歌颂,这座莫斯科人徒手建造的地下王国比斯威夫特笔下的飞岛国更宏大,更壮观……但现实中,只有科里亚充当这座城痴心的倾倒者和碌碌无为的歌颂者。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真可笑。
爱一个人、一件物,还是不要过于爱屋及乌的好。科里亚与莫斯科地铁之间这种相互的爱,已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这种爱夺去了科里亚的婚姻家庭,但却救了他的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