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斯蒂芬惨死的意外,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最后我心里已经认定等待在旅途尾声的必然是糟糕至极的一件事,而我的预感一向灵验。翻越冗长蜿蜒的山路之后终于抵达了父亲的宅邸,车夫和我一起搀扶玛丽下车(她对于这栋宅子的占地之广阔、建筑之雄伟似乎相当震惊,这和我们在伦敦的小公寓的确有天壤之别;我之前也默默担心这会不会吓着她,尤其明天白天她会看见更壮丽的城堡),我必须承认在那只圣伯纳德犬跳下楼梯对我们叫了两声打招呼时,我真是吃了一惊,可是一看见我死去的哥哥居然出现在门口,我什么都忘了。
斯蒂芬站在那里,一头乱发,额头还是一样白皙,但整个人呈半透明。明明经过了20年,他还是只有6岁模样,但是表情严肃,缓缓举起手招呼我。我眨了眨眼,可是这鬼魂还在。我随即注意到他伸出的苍白手掌以及破碎的麻衫上头有黑红色的东西——在月光底下几乎是一片黑——于是我了解到,他伸手不是问候我,而是想让我看见血迹。
我一直盯着他,他伸出还在滴血的小小手指指向我们身后的什么东西,我狐疑地回头,发现玛丽和车夫显然看不见斯蒂芬,而他所指的方向只有一大片黑暗的常青树林。
我又转头看看他,斯蒂芬沿着阶梯朝我们走过来,静静地,不断朝着森林中做手势。
我忽然一昏,闭上眼睛并且嚷嚷出来。在我的故乡有所谓“摩洛伊”①的传说——“摩洛伊”是无法安息的死者,他们守护暗中犯下的罪行或是不为人知的宝藏,真相大白之前都会在人间徘徊。
①摩洛伊(moroi)即罗马尼亚一带民间传说中的恶鬼,有时与吸血鬼、狼人同义,有时则是离开坟墓吸取人类精力的亡魂。
我知道斯蒂芬那颗年幼单纯的心灵不会有什么罪恶,也不觉得他有办法知道什么宝藏的地点。我想自己之所以看见这幻影,是因为旅途上压力过大,又一直担心会听到坏消息;毕竟我是个现代人,相信的是科学,而不是神或恶魔这一类东西。
我张开眼睛之后,看见的不是斯蒂芬的幽魂,而是祖赞娜站在门口了。
一看到她,我整颗心揪成一团,站在我身边的玛丽也举起裹着手套的手,摆在唇边呼出一声叹息。我们两个当场就明白父亲真的走了,因为祖赞娜身着丧服,双眼红肿,虽然她还想挤出微笑,可是迎接我们的那一抹欢愉却透着伤感。
唉,我才离开不过几年,姐姐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其实祖赞娜只比我大两岁,但现在看来差距好像有15年。她的头发和我或者斯蒂芬都一样是炭般的深黑,可是现在却夹杂几丝银白,面孔不只憔悴,也生出皱纹。我看得出来她有多伤心,也内疚自己居然让她独自承受一切。
我马上朝她跑过去,穿过了几秒之前斯蒂芬的幻影出现的那个地方。祖赞娜本想走下来,不过我冲上石阶一把就抱住她,于是她伪装出的高兴当场瓦解,我们就这样在彼此怀中痛哭起来。
“卡沙……”她一直说着,“喔,卡沙……”她反复叫着我的小名,我听着心都要碎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小玩笑,“卡沙”其实是一种我很讨厌的荞麦粥,以前家里的老俄罗斯厨师动
辄就用这个给我们当早餐,而人小鬼大的我也想出很多办法把荞麦粥给倒掉,同时又让厨师以为我都吃光了。)祖赞娜在我手臂里的感觉好轻,好脆弱,仿佛身体里没有血一样,所以我不只为父亲感到哀痛,也开始担心她的状况。姐姐一出生就有脊椎和腿骨弯曲的问题,体质一直都不好。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姐姐?”我是用母语问的,其实连自己都没有发现不是说英语,感觉好像我根本没有去伦敦,好像过去4年我并未忘记自己属于采沛戌一家。
“今天傍晚,太阳下山以后。”
她回答完,我也想到自己在马车上做的梦。
“中午的时候他就渐渐昏迷,醒不过来,不过在那之前他就要我把这个交给你……”祖赞娜一边用手帕拭泪一边取出折好的信。我就先收在背心口袋里。这时候那头圣伯纳德犬走上前到女主人身边,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祖赞娜当然明白,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已经7岁了。“别怕,”她弯腰拍拍狗儿告诉我,“布鲁特斯①是纯种狗,它很乖的。”(布鲁特斯?姐姐到底有没有想过这名字的弦外之音?)然后她挺直身子一顿一顿地下楼梯朝玛丽走过去,玛丽先前都站在稍远处不打扰我们独处,不过姐姐开口对她
①布鲁特斯(Brutus)为暗杀西泽的罗马政治人物之一。
说英文:“我真是失礼,难得我的弟妹来了,我们都还没见过面呢!欢迎!”经过这几年在伦敦,我不免觉得姐姐的口音很重,而我也看得出来玛丽有些许彷徨,因为她以前常读到祖赞娜写的信函,用字精准,词藻精美,想必她一直以为姐姐的英语应该与笔下一样流畅吧。
不过我妻子虽然身怀六甲,却也落落大方地自己上前,赶紧走到祖赞娜身边,免得姐姐要蹒跚多走好几步。玛丽献吻致意后说:“看过你写信的文笔之后就有种和你很熟悉的感觉了,好像我们认识很多年那样!真高兴终于有机会见到你,不过真遗憾是在这样的场合。”
祖赞娜牵着她的手,带我们进屋子避开寒风。在会客室那里,她低泣诉说父亲的病况和最后这段日子。我们差不多聊了一个钟头,她看见玛丽真的累了,就先带我们去房间休息——于是我回到了自己以前的房间。把玛丽安顿好之后,我就和姐姐先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她带我穿过宅邸东侧的草丘,那里是我们家族用的小教堂;不过这小教堂近年都没有使用了,主要因为我父亲是相当彻底的不可知论者,所以也把几个孩子都教育成会质疑宗教的人。打开那扇木门的时候,我听见沁凉夜色之中飘来女子柔美摇曳的歌声轻唱《波切提①》,也就是本地传统的挽歌:
①波切提(原文bocete,单数为bocet)是罗马尼亚一带致哀用的民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