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的叫声划破宁静,我转身在点点光芒中看见长兄斯蒂芬,6岁的他神采飞扬,乌黑上扬的眼睛闪着淘气的光亮,瓜子脸绯红,尖瘦的下巴带着一抹机灵的笑容,身边带着又大又灰的“牧羊犬”——那是半狼半獒,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宠物。
斯蒂芬挥了挥手要我跟他过去,一转身就跑开,“牧羊犬”蹦蹦跳跳地和他离开,没入森林的深处。
我有些犹豫,忽然感到不安,但是安慰自己说有“牧羊犬”陪着一定不会出事,因为它不仅凶猛无比,还会忠心护主;加上朦胧之间,我隐约觉得父亲就在附近,不会让我们受到一丁点伤害。
于是我追着哥哥过去,一边大笑一边又嚷嚷说这不公平,哥哥的腿比较长,年纪也长一岁,自然跑得比我快。他只停了一下,转头看着我穷追不舍,然后就消失在雾气缥缈的树海之间。
我继续跑,闪躲着低矮的树枝,以免划破我的脸颊、肩膀,或者把雨滴洒落在我全身。越深入树林,四周越昏暗,我的脸还是被一些低垂的枝桠打到,最后我忍不住眼眶泛泪,喘得笑不出来,但是却越跑越快,挥舞双手拨开树枝,好像它们都是伸手要抓住我的食尸鬼一样。但是我终究找不到哥哥和狗儿的踪迹,斯蒂芬他铃一般的笑声渐行渐远。
我继续跑,心底浮出恐惧,在树木间横冲直撞。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哥哥的笑声在砰的一声中结束,变成短促、锐利的尖叫。之后一切静默,只剩下心跳声,随即是低沉、骇人的鸣吼,然后变成一声怒号,最后哥哥他发出一声惨叫。我大叫他的名字,朝那个方向追过去……
到达那片林间空地,我呆若木鸡,在晨雾间的树林内看见那可怕的一幕——“牧羊犬”压在斯蒂芬静止的身体上,粗壮的下颚咬住他的脖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它抬起头,露出森白的牙齿和上面沾着的血肉,嘴角四周的银毛滴着鲜血。
我望向它的眼睛——苍白无光。在这之前一直都是狗儿特有的温和眼神,现在只剩下狼族、狩猎者特有的空白。
一见到我,“牧羊犬”呲着牙齿,发出低沉、带有杀意的吼叫,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来,然后一跃而起——巨大的身躯轻灵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弧形,吓坏了的我僵在原地大哭起来。
背后传来一阵爆炸声,它在我面前发出哀号坠落倒地。我一回身,看见父亲在后面,他马上放下猎枪跑到斯蒂芬身边,但
是为时已晚,哥哥的喉咙被一向温驯的“牧羊犬”咬断了,我上前时看见绊倒他的树干,还有他倒地时撞到的石块。
然后是噩梦中最栩栩如生、清晰可见的画面:我看见垂死的哥哥。
头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可是与颈部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他的喉咙被硬生生扯开,沾满鲜血的皮肤垂挂在脖子上,下面露出软骨、颈骨、泛着光的红色肌肉。
最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断气,垂死挣扎要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呼出最后一口气,充满惊吓的双眼瞪得又圆又大,盯着我无言地求救。
我从这噩梦中惊醒的同时,马车也正好突然刹住。我应该睡了有一段时间,车子已经穿过博尔戈隘口①到了预定的转车处。看上去玛丽应该也睡了一觉,和我一样一下分不清身在何处,不过一会儿我们就收拾了东西开始等候叔祖的马车。
几分钟后,远方就传来答答的马蹄声,一架四轮车穿过雾气出现,4匹漆黑抖擞的骏马抖动身体,眼睛和鼻孔张得很大,叔祖的车夫下车迎接。老桑杜两年前过世,这次来的是新人,我没有见过。他有深金色头发,平淡的面孔上表情冰冷不悦。我没有向他问起父亲的状况,他也没有主动开口,所以我想与其问这木讷沉闷的人,或许还是直接从家人口中听到坏消息比较干脆。
①博尔戈隘口(BorgoPass)现在称为TihuaPass,位于今日罗马尼亚博尔戈山区(喀尔巴阡山的分支)境内海拔1201米处,连接邻近地区。
一会儿车子安顿好了,我们上车后盖了毯子,晚上气温降得很快,玛丽和我一路上安安静静,这一次我没有睡,脑子里回想着刚刚的噩梦。
如果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那可说是断简残篇般的回忆,或许因为嗅到了松林的气味,于是重新浮现在我脑海。那桩惨剧在我5岁时发生,其实我没有真的靠近到可以看见可怜的哥哥浑身是血,父亲跪倒在垂死的儿子身边仰天长啸时我就已经昏过去了。
过了几年,父亲终于稍微走出丧子的阴霾(以及自身的罪恶感——唉,他一直责怪自己太相信那头野兽),也告诉了我“牧羊犬”之所以凶性大发的可能原因。他提到:当时斯蒂芬摔了一跤,撞破了头,血流个不停;“牧羊犬”一直都很乖巧忠心,但是闻到血腥味终究还是激发了原始猎食本能,也就是狼族的血脉。也因此父亲始终认为不能怪罪那条狗儿,该负责的是他自己,他误以为“牧羊犬”可以克服天性上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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