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记(4)

父亲,亲爱的父亲,起来吧,起来吧,擦干家人的泪水吧!醒来,醒来,不要再沉睡,说句话,看看我们哪……

教堂里各种与基督教有关的东西,画像、塑像、十字架等都在很久之前就从祭坛上收走。不过墙壁上的装饰没办法全部除去,所以不少地方都还有拜占庭风格的马赛克壁画,高耸的圆顶往下垂吊一个大烛台,上面有耶稣基督不带情感地凝望地面。我一进去就看见小时候喜欢的几幅画:殉道者斯蒂芬(我都会联想到哥哥)、路西法从天堂堕落的悲剧、强壮的圣乔治英勇屠龙除害,等等。

这里虽然已经不再作为家族陵寝或教堂之用,可是仍旧是我们独处、沉思会来的地方,而且也的确还带有一种灵性的氛围,让人自然感到敬畏、平和。经历丧子之痛后的几年,父亲也常来这里休息。

我们由后往前走,旁边墙壁上挂了金色铭牌,里头是祖先的棺木。采沛戌家原本都葬在这里,但是经过很多代以后终于容纳不下,所以大概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在这宅子与城堡中间选了一块地作为新的家族墓园。走过先人遗体,我感觉他们仿佛在看着我,在我和祖赞娜衣衫飘动的声音之外悄悄地表达慰问,于是再次生出旅途中那种时光脱序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时间中倒退,而是向前进,从我祖先年代开始穿越历史,飞越到斯蒂芬与“牧羊犬”的那一刻,然后到了现在,并且朝着我的命运继续前进。

父亲静静躺着,与多年前的斯蒂芬一样,遗体安置在祭坛旁边亮洁的樱桃木棺材里,上面覆盖一块黑布幔,四周点亮一列列蜡烛。棺材头尾有大型铜烛台点了火,在棺木头端两边有黑衣女性站着,为父亲献唱挽歌,不断提醒他活着的世界还有什么人、事、物,宛如真心相信他可以再度清醒,借此说服他不要抛弃大家……我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在有其他人的情况下面对这痛心的一刻。

“姐姐,你先回去吧。”我说,“先回去休息,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照顾他,今天晚上就让我来吧。”在我的家乡,有一种习俗是遗体旁边必须有人陪伴,防止“普来甫基亚①”这种东西。在我看来这又是一种无知的迷信,农民认为要派人保护死者,不然灵魂会被鬼怪偷走。我想父亲并不会喜欢我们照着乡下人的风俗办事,但此刻我的想法是希望能表达对他的心意和尊敬——我想做点什么,虽然已经太迟了——现在除了陪着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父亲生前和蔼宽厚,我相信他不会介意的,说不定还会温柔地笑一笑吧。

①原文为privegghia。

或许是心痛造成不理性,我忽然对旁边两个唱歌的女子很厌烦。我自己当然可以依照习俗来奠祭父亲,可是怎么会让外人这么做?

祖赞娜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多待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神反射出烛火也映照出感伤:“晚上有仆人送来叔祖的信。”她说完便从腰间取出信函,打开来让我也可以看见内容,上头笔迹纤细,写着(这是依照我能记得和翻译的部分)——

亲爱的祖赞娜:

请容我表达最深挚的悼念之意,对于你的遗憾我感同身受,相信你也明白,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就是你父亲了。要不是有他在财务上的精明干练,我恐怕撑不到现在;当然我与他之间并非只是俗气的金钱往来,还有很多很多交情。虽然佩楚和我是叔侄关系,但是我一直把他当成兄弟,也一直把你和阿卡迪看成自己的骨肉,所以你们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缺什么、怕什么!你们也是采沛戌家最后一代了,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或帮忙,请一定要告诉我,我绝对会帮你们达成。

并且代替我向阿卡迪夫妻致意、致哀,他一路旅程应该都平安才是,只是可惜难得回家就是这种时候。我请了人去为你父亲唱《波切提》,你们就可以不用费心准备了,其他事情我也会安排妥当。今天晚上我会抽空过

去祭拜,时间可能很晚,所以你们不用等我,请别锁上小教堂的门就好。叔祖笔V①.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完了,祖赞娜将信折好收起来,两人相望一阵,都明白彼此意思。她是想告诉我,就算我希望独处,也一定会被叔祖打扰,然后踮着脚吻我脸颊一下,道了晚安后,转头默默看着父亲一会儿后离去。

我静静站在一旁,听着挽歌流转,祖赞娜拖曳着步伐,不大稳当地在冰冷地板上移动,最后在我身后关上厚重木门,铁铰链发出一阵吱吱声。

我转过头去对唱歌女子说:“下去吧。”

两人里比较年轻的那一位非常害怕地瞪大了眼睛,可是还不停地唱;年纪较大的那一个,眼神透露出如之前拉车老人一样的恐惧:“我们不敢走,先生!我们是收钱来唱《波切提》的,歌声如果中断一会儿,您父亲就不能安息了啊。”

“下去。”我又说一次,已经累得不想和她们争执。

“先生,大公他付了很多钱,这样子他会生气——”

“我会全权负责!”我指着门口说,“大公生气也是找① V 代表Vlad,亦即弗拉德,故事中有多处以V 作为他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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