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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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记

1854年4月5日

父亲过世了。

玛丽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她躺在一张滚轮矮床上,那是以前我和哥哥斯蒂芬小时候的床。真可怜,看她累得连烛光都感觉不到,还得睡在斯蒂芬的小小幻影和我孩提时代那些玩意儿旁边,这画面很不协调。再加上四周的石墙、高耸的天花板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外面的长廊也飘荡着我祖先的幽幽细语,整个场景就好比是我的过去和现在撞在一起。

而此刻我独自坐在旁边的橡木书桌边,小时候我在这里读书识字,桌面上有很多凹痕,这是采沛戌家毛躁的年轻人一代又一代累积出的成果。快要天亮了,透过向北的窗户,可以看到逐渐明亮的灰色天边有家族城堡的轮廓,叔祖现在还住在那里。我想到自己这骄傲的血统不禁哭了出来,但是没哭出声,不然会吵醒玛丽。然而泪水带不走悲伤,只有写作可以抚平悲痛,所以我打算写下一本手札,一方面记录这段日子的种种苦楚,另一方面也可以帮我好好记住父亲的模样,我要在心里保持鲜明的记忆,以后才有办法向还未出世的孩子说一说祖父是怎样的人。

我一直希望他可以活着看见——

不行,别再哭了,赶快写点东西吧!如果玛丽醒过来看见自己这个模样,她一定会很难过。她已经为了我够伤心的了。

过去几天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搭船、搭马车,也搭火车,横越了欧洲大陆。我觉得这已经不像是踏上归途,反而更像是在时光中倒退,仿佛我将当下留在了英国,飞快地走进我那黑暗的家族历史里,丝毫不能回头。我们在维也纳搭上了卧车,躺在妻子身边的我透过拉上的窗帘望向外头的光影更迭,心头忽然惊觉之前在伦敦的快乐时光一去不返,除了玛丽和孩子以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我拉回现在。玛丽是我唯一的支柱,她睡得很沉,她的真诚、她的知足、她的信念都不受影响,毫不动摇。怀胎几个月的她现在只有侧睡比较舒服,碧蓝如海的眼睛遮蔽在金色睫毛和白皙眼睑下,白纱睡衣底下显露出绷紧的肚子,里头蕴藏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不敢吵到她,心里忍不住感激得想要落泪;玛丽非常坚强,也非常冷静,沉着一如平和无波的大海。我一直都隐藏自己膨胀的情绪,深怕我强烈的情感会影响到她;也不断告诉自己,我已经把那一部分的自我留在特兰西瓦尼亚了——那一部分的我活在过去的痛苦和绝望里,那一部分的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一直到我离乡背井才结束。我以前曾经用母语写下很多晦涩难懂的诗篇,可是自从到了英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诗,学会英语之后我只有写过散文而已。

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但是……唉,现在我的过去却又掩盖了我的未来。

从维也纳出发的那列火车摇摇晃晃,我在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身边亦喜亦忧地啜泣起来:喜的是她们还在我身边,忧的是这样的喜悦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在喀尔巴阡山上的大宅子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等着我,我不知道。

于是我回到家。

坦白说,父亲亡故的消息并不令我意外。从到达比斯崔札镇(喔,应该说是比斯崔兹镇,这份札记全部用英语书写比较好,省得我一下子就都忘光了)开始,我心头就有很强烈的预感,才刚踏上马车,我心头就笼罩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令人非常不安——收到祖赞娜的电报已经是一星期以前的事情,我们无从得知他的状况是好转还是恶化。马车夫的反应完全无法让我放心,他是个驼背的老人,他听到我要前往的地点,直瞪着我的脸,一边在胸口画十字一边大叫:“天哪,您是德古尔家的人!”

听到那个令人生厌的姓氏让我气得脸都涨红了,冷冷地纠正他说:“我姓采沛戌!”不过我知道这没用。“都好,都好,先生您记得帮我在大公面前说句好话就是

了。”老人又画一次十字,这一次手在发抖。等我告诉他,其实我叔祖,也就是现任的大公安排了一辆车来转接,他声泪俱下地求我们等到早上再出发。

我差点就忘记当地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乡下同胞有多迷信,多古板,也忘记了身为一个波雅①——也就是贵族——大家是如何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大肆挞伐。以前我一直认为父亲不该在信里头对这些乡民表现得非常不屑,但惭愧的是如今我心里却也有同样的感受了。

“别开玩笑了。”我简单地回绝马车夫,同时注意到虽然玛丽她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却可以察觉老人的语调中透露出恐惧,于是惶恐又好奇地望向我们,“你不会有事的。”

“还有我家人,先生,您得发誓……”

“你家人也不会有事,我发誓。”很快说完之后,我扶玛丽上车。老人退到驾驶座上,一鞠躬大声说:“上帝保佑先生和太太!”面对妻子的疑问和担忧,我只好说当地人认为晚上不该进森林,好歹这也是一部分的事实。于是我们踏上深入喀尔巴阡山的路途。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我们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其实已经很累,然而由于祖赞娜的电报看似紧急,玛丽也坚持我们应该要搭上安排好的马车,所以我们只好继续赶路。

①波雅(boire)为当地语言的贵族之意。

出发不久,眼前出现一片坡地,上面树木青葱,点缀有农舍或村落。玛丽看了发自内心赞叹这片乡间景致相当秀丽——可能也是想令我好过些,毕竟我一直对于把她带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乡村感到愧疚。而且我也必须坦承,居住在拥挤肮脏的城市太久,其实我忘记了家乡的美丽,这里空气清新甜美,没有都会的污浊。初春时分芳草如茵,果树上开起一朵一朵鲜花,过了不久太阳西沉,晚霞照在喀尔巴阡山上皑皑白雪覆盖的顶峰,这等壮丽景色连我看了都不禁凝神闭气。而我也意识到,心中恐惧虽然越发强烈,但其中却也混杂了一股对于家乡的骄傲和渴望,那是我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感受。

家……如果是一星期之前,我会说那在伦敦。

夜色降临,一股哀戚气氛飘过这片山谷,也掠过我心上,于是我开始仔细思索车夫眼神中透露的害怕,还有他的言行举止所显示出的敌意和迷信。

外头风景变换与我的思绪交替相互呼应,我们越深入这片山区,道路就变得越曲折难行,经过一道陡峭的上坡路段,我瞥见附近有一片果园,里头的梅树都枯萎凋零,在逐渐淡去的幽光中投下一列列黑影;树干饱受风吹雨打,弯曲如古代妇女身负重担忍不住弯腰;扭曲的枝桠散漫伸出,朝天祈求怜悯。这片土地缓缓露出丑态,在我眼中,此地的人民也一样,他们的身体或许无碍,但心中迷信却更不堪入目。

生活在这群人中间能够快乐吗?

再过一阵子夜幕终于垂下,果树消失后出现的是又高又尖的松树。黑色的森林,背后是更黑的山脉,马车不住晃动,我很不安稳地入睡。

随即进入了梦境——

我回到了童年时代,看见广阔的常青树林,还有更高处叔祖的城堡耸立。森林尖端刺入浓雾之中,空气中有冷冽、潮湿的气味,糅合了刚下过的雨水和松木气息。一股微风吹过我发梢,拨弄了叶片,也在带着晶莹露珠的晨光草丛间扬起一片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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