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漫长跋涉(1)

1.生离死别

方德成出生在山东省栖霞县赵格庄,方家几代人一直居住在那里,靠自耕地生活。方德成三十六岁那年“九一八”事变,国家局势越加动荡。他眼中的世界是兵荒马乱混乱不堪的。日本人的铁蹄肆虐在祖国的大地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土匪猖獗,瘟疫蔓延,天灾人祸一起涌来。连续三年大旱,粮食绝收,饥饿使人们无法忍受。人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随着逃难的人群向北方流动。

方家八口人。方德成上有七十岁的高龄父母,下有四个儿子,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八岁。妻子金氏贤惠,但裹着小脚,干不了重活。面对一家老小,方德成思来想去,还是作出了决定,不能在这里等死。走一步看一步吧!金氏去收拾东西,把仅有的一点粮食和着青菜做成菜团,把被褥和衣服放在一副担子里。天刚蒙蒙亮,她叫醒了丈夫和四个儿子。当她推开公公婆婆的房门时,大为惊骇,两位老人为了不拖累儿子,已双双自缢身亡了。方德成含着眼泪,掩埋了父母,咬着牙挑起担子,带上妻儿上路了。

方德成不是普通的农民,他文武双全。当年习武者众,他从小跟着父亲习武,有一身好功夫。有老秀才见他聪颖灵慧,教他识得不少字。他十分勤奋,劳作之余苦练书法,能写一手好字。方家人世世代代都热爱土地,不愿为官,只希望过平淡的生活。方德成长大了,身高七尺,力大过人,浓眉虎目,属于典型的山东大汉。他的父亲人品好,乐行善,人称方大善人。方德成字公爵,人品如其父,在当地也小有名气。娶妻生子,为了叫着方便,他也不卖弄才学,把四个儿子的名字起得简单朴素,老大叫一万,老二叫二万,老三叫三万,老四呢,自然叫四万。他的儿子们也酷爱练武,个个生龙活虎。

方德成的老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身材苗条,裹了一双三寸金莲。那个年月的妇女仍有不少裹小脚的,封建残余对妇女的戕害在上个世纪初依然严重。一家人一步步走在干裂的土地上,他们走得很慢,因为金氏的小脚无论如何也走不快,几个儿子轮班背着她,但是架不住日夜行走在漫漫长路上的疲劳,也都背不动走不动了。干粮所剩无几,路边连野菜也早被挖光。一路上随处可见被饥饿或疾病折磨而倒毙的人,在那个年代,死亡是如此轻易的事。金氏忍住眼泪,对方德成说:“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把四个孩子带好,一个都不能少。”

方德成点点头。他放下担子,让一万来挑,他打算去背妻子,可就在这个空儿,妻子金氏一头撞向路旁一棵大树,登时毙命。方德成和他的四个儿子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在路边刨个坑,掩埋了金氏,在呼啸的风里跪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方德成毅然拉起四个儿子继续向北走,一万挑着担子,眼睛哭得红肿,但是努力不哭出声,他不想让几个弟弟更伤心。走出一里远了,四万忍不住了,大声哭喊:“娘——”方德成单手夹起了四万,不顾他手刨脚蹬,喝令另几个儿子:“快走!”

夜里那么冷,到了晌午,太阳烘烤着大地,天又热了起来。树的叶子都枯卷着,几十里听不到一声鸟叫。一万的肩膀磨破了,方德成接过担子,心情沉痛地走在前面,远山在迷蒙中透着险峻,他们不知道前方有多少艰险,不知道归宿在哪里,只知道还有一口气,就要活下去,就得往前奔。

四万问:“爹,咱们要去哪儿啊?”

方德成说:“东北。”

四万问:“东北有多远?”

方德成说:“三千里路。”

四万问:“那得啥时候能到哇?”

方德成说:“每天就算走五十里,你说得多少天?”

三万说:“我知道,得两个月!”

四万说:“爹,歇会儿吧。”

方德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大步往前走。一万过来要背起四万,小家伙来了倔脾气,嚷道:“我能走我能走!”

担子里的东西除了被褥衣物外,还有几件兵器,食物一点也没有了,渴了就找个水塘喝几口。有时一连走十里也不见水塘,也就只好忍着。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找个阴凉地躺一会儿。去哪里给孩子讨点吃的呢?方德成沉重地想着。 2.巨浪滔天

四万眼尖,他看到前面有人打架,兴奋地喊起来:“快看,前面打架了。”二万和三万过去看,然后回头说:“哥俩为了一块馍馍打起来了。”一万说:“爹,我们不会打。”二万说:“亲兄弟打架多没意思,要打就去打鬼子!”三万说:“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去抢亲兄弟的东西。”

“你呢,四万?”方德成问。

“我也是,谁要是欺负我,我找三个哥哥帮忙。他们有了吃的,总是先给我,就算抢也是别的人来抢。”

方德成听了四个儿子的话,很是欣慰,他说:“这就对了,做人要仁义啊,要先想到别人,就算是饿死,也要死得有骨气,不抢不偷窃,不霸占别人的东西,自己手里种下的粮食吃着才心安哪!你们兄弟之间永远莫为一点小事伤和气,咱们一家人要团结起来!”方德成把右手攥紧举起来,“要像个拳头,我是大拇指,你们四个就是这四根指头。”

从这天起,这一家人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走起路来也有了精神。他们仿佛看到了前方的希望,前面某一片神奇的土地有他们的美好家园和幸福明天。虽然路很苍茫,虽然处境艰辛,但是方德成的步履是稳健的,因为他相信他能带领四个儿子活出个样来。他要对得起父母和孩子他娘。

五个人在陆路走了些时日,见日本兵越来越多,有些地方北上的道路已遭封锁。他们不得不放弃陆路。这一日,爷五个来到了龙口港码头。触目可见端着大枪、戴着有两块披帘的帽子的日本兵,方德成嘱咐四个儿子离近点、跟紧他,他们在一拨又一拨逃难的人群中拥向码头。人多船少,一只船靠向码头,就会有成千上万人向前拥挤。没有点力气的人就会被挤得掉入海中,落海就意味着九死一生。在码头上,方德成吩咐四个儿子:“到了展示你们本领的时候了,拿出你们的真功夫,船一靠岸,你们就蹿上去,然后接行李。”四个儿子齐声答应。一万说:“四万拉住我的手。”二万说:“要不爹你先上去。”方德成说:“不,你们都上去之前我放不下心,等你们都站稳了我再上。别担心我,我还没老。”

大海无边无际,无风亦起三尺浪。这日朔风劲厉,巨浪滔天。海上的船帆在起起落落的海水里晃动,码头上有跋扈的日本人和颠沛流离的中国人。贫苦老百姓穿着破衣烂衫,与那些衣冠楚楚戴着礼帽穿西装或长衫手提皮箱的商人挤在一起。吵闹叫骂声此起彼伏。生存面前,人的尊严很可悲,中国人挤在一起互相叫骂,突然一声汽笛响,人群从后面向前拥挤,那力量之大,让前面的一些人没来得及上船就被挤入海中。一个人被拥倒了,顷刻会被上万只脚踏过去,再也站不起来。方德成和他四个儿子站在了最前面,眼看要被后面拥上来的人群挤入大海,方德成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挡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人在求生面前,力量是无穷的。此时船距岸边还有一丈远,帆板还未落,一万拉起四万,双脚踩水飞到了船上,二万三万也腾空而起,一跃上了帆船。此时的方德成已被拥入海中,双手仍未撒开那因沾水而重量陡增的行李。一万见状,踩着海水中挣扎的若干人的头顶飞过来,抓起行李一纵身回到帆船。方德成也随之跃上帆船。不到两分钟工夫,船就人满为患,迅速开走了。“等一等,我的孩子还在岸上……”“娘,你在哪儿啊……”岸边,喊声哭声响成一片。

每一趟船靠岸,都不知有多少人落水淹死。方德成抱住四个儿子,看着岸边那仍在疯狂拥挤着的人群,心酸不已,也有几分欣慰与庆幸,他们上来了,只要不葬身大海,就有了奔向下一站的希望。他们逃过了生死一劫。“爹,是不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四万的问话让方德成无言。他一身武艺,却不曾救起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若干同胞惨死海岸。自己不但未去帮助,还为了自己的儿子早上船而拼命拦住后面拥上的人群。一路上他不住地叹息。船再次靠岸,方德成忧虑自责的心才豁然开朗。

孩子他娘,我们爷五个到了关东的地界了,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找到一块没有饥荒、没有战争、没有劫掠的土地。我会把四个儿子带好的,放心吧!方德成心里默想着自己与金氏灵魂的对话。暮色昏沉,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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