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说情(5)

5、或热心文化或置身行伍:文伯伯和武叔叔

在湘西,最著名的家族先是“老三家”,后是“新三家”。如前面已经说过的,沈从文自己的文字讲:“咸同之季,中国近代史极可注意之一页,曾左胡彭所领带的湘军部队中,筸军有个相当的位置。统率筸军转战各处的是一群青年将校,最著名的为田兴恕。”

这就是田家的代表性人物了!后来人们把田兴恕、熊希龄、沈从文并列,称为“凤凰三杰”。田兴恕在大清朝的时候做过钦差大臣,熊希龄做过中华民国的总理。沈从文没有什么像样的职务,晚年享受过很短时间的“副部级”待遇,没有实权。沈从文年轻的时候初到北平,那时,他的大舅、黄永玉的爷爷在给熊希龄做秘书,都没有能够保证乡下来的亲戚有口饭吃。

沈家不仅和熊家攀了亲,而且沈从文的大姐嫁给了田家公子。这样“老三家”是姻亲关系。那么,田家与沈家的姻亲是怎样的呢?

贵为田家之后的沈从文的大姐夫田真逸在北京读了大学,和沈从文大姐在北京定居。这是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四年,沈从文二十岁刚出头,来到了北平。凌宇在《沈从文传》中这样描写道:

田真逸看到沈从文天真浪漫、独闯北京读书寻理想的神气不禁苦笑:“你有什么理想?读什么书?北京城里有多少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不知为何生存。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还不趁早回乡下寻出路才是你的正道。”沈从文默然了。片刻思考后,他斩钉截铁地向姐夫诉说了自己这许多年来随军辗转在湘水边看到的一切,他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像浑浑噩噩的云影任凭风吹得东游西荡,不想将自己的梦想像小鱼小虾般被人世醉生梦死的糜烂状态吞噬殆尽。

他希望在北京,在新文化的重镇里,找到未来的理想之路、社会人生明确而肯定的答案。田真逸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赞赏的微笑,他诚恳地嘱咐道:“好,好,你这个古怪的乡下人真有胆量!就凭你这点胆量,就有资格来北京住下,学习经历。可你一定要记得,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丢了!”不久,姐姐和姐夫回湘西了,留下第一次见面的这番嘱咐,还有仅有的两条棉被。因为凌宇是认真采访过沈从文的,这段文字的叙述是可靠的。后来在田真逸、沈岳鑫的儿子田纪伦《我眼中的舅父》一文中,引用了沈从文给大姐沈岳鑫的一段话:

初次出门时那天对我的鼓励,以及初到北京来时,住在你家中,身发高烧的情形。你对我的友爱和对家中人的关心,我想起时,就对工作有了力量和信心,即在万分困难里,并不灰心丧气!你对我的帮助,将成为我对人对事热忱的取法。

离开家时姐姐的叮嘱,在北京相遇后姐姐的关怀,沈从文在这样短小的文字中,都表达清楚了。田纪伦大学毕业后到长春在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作。一九八九年还在《汽车工厂设计》杂志上发表《工业设施的色彩设计》专业论文。沈龙朱不仅见过大姑妈大姑父,而且和表兄田纪熊、田纪伦保持着来往。大表哥田纪熊在上海交大读轮机系,毕业后在大连海运学院教书至今。

沈龙朱的三叔沈岳荃,也叫沈荃,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湖南同学到广东考进黄埔军官学校四期步科。他的同学中有林彪。当沈龙朱随父母住在云南昆明的时候,这位三叔在嘉善打日本人的时候受了伤,便回湖南养伤。养伤期间,到云南和沈从文一家见面。就这回,沈龙朱第一次见这位叔叔。后来叔叔经过昆明去印度受训,沈龙朱也见过。

离职后的国民党少将沈荃于一九四九年在凤凰陈渠珍手下响应程潜起义向解放军投诚。后来却被杀了。关于他的文章有李辉的《破碎的将军梦》张森奉的《错杀沈荃》。在黄永玉的文字中,关于沈龙朱的叔叔,也有精彩的描写。

沈荃被杀害后,他的女儿沈朝慧长期住在沈从文家中。沈从文为了这个侄女能够在北京自己身边由自己照顾,写信给当时权重一时的江青。后来,沈朝慧嫁给了雕塑家刘焕章。黄永玉说到刘焕章:“我跟他是亲戚。”就是这样来的转折亲。

沈龙朱说:沈荃的女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赶出北京,她就到长春表哥家。大姑妈当时在那儿,朝慧妹妹就躲那儿去了,后来回到北京,嫁给了美术学院的雕塑家刘焕章。

刘焕章是很勤奋的人。他塑过沈从文像,但是我觉得不太像。后来他做别的东西做得比较多,自己创作的东西比较多,不停地干活,很能干的一个人。他岁数比较大,比妹妹大得多。不追求出名,也不吭声,愿意自己做,就使劲做,到现在还在做,八十多了,早晚还敲啊,劲头挺足。你想,他天天跟石头、木头打交道。

刘焕章当年就是自己蹬个三轮,什么地方有大树根,他就骑上三轮把大树根扛回家去,家里没处搁,就搁在胡同里,门口。到他门口,一看,六七个大树墩。他也做过根雕的东西。在凤凰沈从文墓园,那块著名的标志性石头,就出自这位刘焕章之手,成为今天凤凰的一道风景。

沈从文最小的妹妹沈岳萌,是看着沈龙朱长大的。因为家庭特殊原因,沈龙朱的这个姑妈很早就跟着沈从文一家生活了。沈龙朱回忆说:“姑妈跟我父亲出来,父亲本想让她上学,她却没有坚持下去,只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做了点事。抗战开始后,姑妈跟我们一起从北京到昆明,在昆明也没有正经做事,就有点神经障碍。同乡把她送回老家去,她嫁给沅陵的一个农民。三年大饥饿时期,姑妈去世了,后来姑父也不在了。现在他们的孩子跟我们有联系,盖房子困难,我们尽可能支持一点。”

在乡下特立独行周济天下而无儿无女的大哥,功绩赫赫却被杀的弟弟,患难与共回到乡间饿死的妹妹。黄永玉说自己的表叔沈从文“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也不哼一声”。

二〇一一年夏天,沈龙朱和弟弟沈虎雏回了一趟凤凰,目的是改造大伯父的坟墓。他说:伯父伯母没有孩子,上次送我母亲骨灰回凤凰的时候,我们专门去看了一下伯父伯母的坟墓,在一片草丛中,从山坡底下看去,确实是荒芜了。老家一位唐友权师傅,是给我父亲墓地刻过碑的。他感念大伯父的好,跑到北京来找我侄女沈红。沈红给他看我们去伯父墓地拍的照片。唐师傅说:“我给你们修。”他提出来由他自己出钱修我伯父的坟墓。我们说,那不行。

结果唐师傅还真干了,而且刻碑文要我们提意见。我就想办法征求大家意见,包括问湖南伯母的名字究竟叫什么。过去我们就叫大伯妈,具体名字,我都不知道。后来查了存档的老户口本,查了老的东西,弄清楚了,就准备了碑文。

我请过去县旅游局局长田世烈的孩子田斌,帮我打听刻碑的费用要多少钱。我们至少应该给人家这个费用,因为这是人家的劳动嘛。结果打听不出来,唐师傅很机警。但在我们总不能让人家来负担这笔费用。从这一点看来,沈家虽然在凤凰没有后人了,但是沈家为凤凰创造的荣光与无形文化遗产,凤凰人记得沈家每一个人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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