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说趣(3)

3、父亲在孩子面前“炫耀”自己勇敢

沈龙朱更多地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了辛亥革命。沈龙朱说:“父亲愿意讲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的时候,父亲已经懂事了。”

一九一一年,沈从文九岁。那年发生在武昌的起义,是湘西人直接参与了的。而在地方上,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响应武昌起义,参与了地方上的义举。沈从文自己后来在《从文自传》中这样写道:这一夜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中各个人皆脸儿白白的,在那里悄悄地说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没有,我只是摇头。我家中似乎少了几个人,数了一下,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一个人,坐在正屋他那惟一专用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上千人!”

……爸爸便问我:“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

“不怕,我想看看!”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沈龙朱说:“辛亥革命杀人杀得太多了,城里的绅士们包括祖父这代人参与辛亥革命起义,但是还跟四乡的苗乡的人共同联合起来。结果失败了,这些人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出面了,那些当官的就到苗乡去抓人就杀,抓人就杀,所以父亲小时候看得杀人太多了。就辛亥革命以后,他看得最多。当然后来的一些就是地方军阀呀,跟土匪之间的杀来杀去了。这些他看得太多了。他跟我们讲就是把他自己讲得很勇敢。就是好像人头还去踢一脚什么的。很胆大。”除了看杀人、踢尸体、夜里被绑在树上看围猎老虎的勇敢,再给孩子们讲的,就是他的逃学了。

沈从文曾经在《从文自传》中写到了他的逃学的经历: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领导我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各处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不逃学,学塾为了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度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笔写一大字,我们尚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作孩子的时代,原本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管束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纪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我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年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

自从逃学成为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较远的庙里。到了那里,既无一个熟人,因此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我便应当设计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我问沈龙朱:“逃学的事说得多,逃学有那么多的好处。你和弟弟也说:‘那我们也逃学得了!’”

沈龙朱说:“我们不逃学。从来不逃学。”

“那你可以问问:‘爸爸,我也想逃学。’”

沈龙朱说:“没有,我们一次也没逃过学,也不知道为什么,没逃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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