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吗不买一幢郊区的度假屋,同时保留那间公寓。”
“他可以买一幢房子,同时获得最高额度两万五千英镑的抵押贷款……”
“去拿香槟吧,沃尔特。你想怎么处理这笔钱,亲爱的?你已经计划好了吗?”
马丁确实有计划。但他认为现在泄露计划不够妥当,于是什么也没说。香槟来了。他们终于坐在了炖锅前,面对着煮过了头的土豆和一块黑森林蛋糕。马丁主动要求给父母一万英镑,但他们立即优雅地拒绝了。
“我们做梦也没想过要拿你的钱。”他父亲说,“相信我,如果你足够幸运,这些天就可以得到那笔免税的钞票,可一定要拼死牢牢抓住。”
“你们不想乘游轮环球旅行之类的吗?”
“哦,不,谢谢,亲爱的,我真的什么也不想要。我猜你不希望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对不对?”
“除了你们,我不想告诉任何人。”马丁觉察到母亲脸上强烈的满足感,这一点足以阻止他补充一句——其实还有一个人必须通知。相反,他却说:“我希望你们保守秘密。”
“当然了。”沃尔特说,“守住秘密。你肯定不希望收到募捐信吧。最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生活。”
马丁对此没有作答。他的父母依旧认为他能获得十万四千英镑是靠付出巨大的努力或者天赋异禀,而不是靠纯粹的好运气。他希望他们可以接受一部分钱,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宽慰他的良心,并帮助他战胜每个星期四晚上和母亲道别回家时常有的愧疚感。已经过去九个月了,每每她还是会哀怨地——现在措辞更委婉了——问他,为什么他觉得从科普利大道搬出去,住到遥远的高门山的一间公寓里更合适。
每次走进乔姆利街克伦威尔巷七号的这间公寓,他的心里总是充满强烈的满足和喜悦感。这里有一股令人愉快的味道,一种混合了织物、家具打光蜡和草本沐浴精的淡淡的干净的味道。他将所有的门都敞开,房间非常整洁,若你从前门走进去,就仿佛翻开了《住宅与庭院》杂志的彩色内页。不过他只把这样的想法放在心里,也从不会向别人说起对公寓的设想。有新客人来家里时,他只会引导客人穿过起居室,站在大落地窗前,向客人展示下面的伦敦风景。如果客人选择对焦糖色的威尔顿地毯、黄铜和钢结构的玻璃茶几、瑞典水晶,或者南斯拉夫天真派画作的复制品发表意见,他会流露出适度的喜悦,但也仅此而已。
他深知自己的公寓会被大家喜欢,一方面为此心满意足,一方面又不知为何,对诱人的装饰品心存某种恐惧。有时候,他梦到有人把它从他身边夺走,而他必须永远回到科普利大道。
他打开那两盏散发着白色灯光的台灯,灯的底座是蓝白条纹的姜瓶。扶手椅是藤编的,配有坐垫。沙发——或者说家具店的人所谓的折叠床,其实只不过是旁边和后面各有两个垫子的沙发床。现在他赢了一大笔钱,可以考虑换一套像样的家具了,比如来个金棕色的皮沙发套。
茶几上摆着一个边缘绘有希腊风情图案的烟灰缸,以及一只刻着山羊、象征他的星座摩羯座①的水晶蛋。烟灰缸和水晶蛋之间放着一张单子,他把单子拿起来,研究前一天晚上写下的内容。单子上有四个名字:苏玛·巴夫南尼、沃特森小姐、迪普戴纳先生,以及科克伦先生的嫂子。马丁在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问号。他不确定她是否符合他的要求,此外,他还必须弄清她的名字。他对迪普戴纳先生也有些疑问,不过苏玛·巴夫南尼他确定无疑。明天他要去拜访巴夫南尼夫妇——在见到蒂姆·塞奇之后。
①摩羯座又称山羊座。
马丁走到窗前,伦敦城里的教堂和高塔在犹如舞台幕布的夜空背景下闪闪发光。他拉了一下窗帘绳,等深绿色的天鹅绒长窗帘合在一起,然后将窗帘绳掩在后面。蒂姆·塞奇。几天来,实际上是自从听说自己能从利特伍兹彩池的头彩中获利五分之一,马丁就一直避免想到蒂姆·塞奇,但现在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他,因为明天蒂姆·塞奇会来办公室和他讨论有关所得税的问题。这将是两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见蒂姆,而在明天三点之前,他必须决定该怎么办。
怎么办?他没有向母亲透露必须将这件事告诉另外一个人的事实,那是因为他不愿意伤害她,而不是因为他对如何正确行事心存疑问。他刚开始允许自己想到蒂姆,就对蒂姆已被告知此事确信无疑,蒂姆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马丁一脸沉思地望向那部深绿色的闪闪发光的电话机。他应该马上给蒂姆打个电话,告诉他。
马丁的父亲常说不要在晚上十点半以后,或早上九点之前打电话,除非有紧急情况。这并不是什么急事,现在已经差十分十一点了,此外,马丁觉得往蒂姆家里打电话有些不寻常,他从来没这么做过。从蒂姆遮遮掩掩的账目上看,他的家庭很奇怪,更别提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了。谁会接电话?蒂姆并没有生活在一个凡事公开、有话摆在桌面上讲的地方——或者说得文艺点儿,一个干净无垢的地方。
他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关掉了姜瓶台灯。继而转念一想,又打开黄铜和钢制的柜子,取出威士忌,倒了一小杯,自斟自饮起来。明天就能见到蒂姆了,现在给他电话太愚蠢。喝威士忌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思考。当然,明天就能见到蒂姆了,不必费心在见面之前给他打电话。
马丁是个体格健美的男人,中等个子,肩膀很宽,穿上大衣更显得他的身材魁梧。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主要是因为他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额头和一个强壮的方下巴,要不然他的相貌还算是精致好看。他的鼻子又短又直,嘴是那种有时会被说成轮廓分明的样子。深棕色的卷发已经从他宽大凸起的额头开始向后退成M型。他有一双蓝中泛绿的眼睛,那是种十分罕见的颜色,而且非常明亮清澈。他那口洁白的牙齿是经过矫正后获得的,马丁十岁出头的时候,沃尔特·厄本曾付给正牙医生一大笔钱。
马丁学着父亲的模样,总是穿正装上班,洗碗的时候会系上围裙。他不系普通的围裙,那样子实在太可笑,油布做成的围裙就时髦有趣多了,而且非常适合男人。母亲送给他一条围裙,橙色和棕色相间,像极了李派林牌伍斯特沙司的商标。
马丁把床单换了,这是他每周五早上必做的事情,不过他不用做其他家务,因为科克伦先生应该八点半就到。
他的清洁工是一位先生而不是一位太太,这要归因于《性别歧视法案》。按照法律规定,他不得在《北伦敦邮报》上的广告中指明自己需要一名女性帮工,而当科克伦先生出现时,他同样不能以性别原因拒绝。就像他母亲说过的那样,能找到人就已经很幸运了。
通常,科克伦先生会在邮差之后、报童之前赶到。今天早上报童一定是来早了,因为难以想象科克伦先生会迟到。门铃响时,马丁已经在翻阅《邮报》和《每日电讯报》的前几页了。这种时候,他总是希望开门请进来的是一个身材肥胖、母亲般的女佣,一个老派顺从的人,即便不称呼他先生,也会对他毕恭毕敬,尊重他的愿望。他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人。然而沉浸在白日梦里毫无意义,科克伦先生就在门外,而且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每个星期五他都会出现在门外。科克伦先生喜欢这份工作,他在克伦威尔巷打好几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