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开门让他进来。
科克伦先生身高约五英尺二英寸,身材瘦长如铁丝,光秃的脑壳上顶着一小片灰褐色的头发。他的头就像在颅骨上蒙着一块灯罩布,上面唯一的装饰是一副双光眼镜。他不相信雇主提供的物品,因此总是自己带来清洁工具,以及一只小手提箱。
“早上好,马丁。”
马丁也道了一声早安。他如今不再用任何名字称呼科克伦先生,过去他曾叫他科克伦先生,科克伦先生回叫他马丁。后来有一次,马丁询问科克伦先生的教名,后者却勃然大怒,拒绝回答。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一个邻居——同样也是科克伦先生的雇主——向马丁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那位邻居说他曾经建议科克伦先生称呼他的姓,然而得到的回答是:“在今天这个时代,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居然期望一个年长到可以做你祖父的男人称呼你先生,这不仅是一种羞辱,更是纯粹的法西斯主义!”好像他——科克伦先生——在遭人践踏的悲惨一生中还没有充分了解何为卑躬屈膝。他过去曾在伦敦的上流住宅区为一位贵族工作过,做男管家,这是一个同样雇佣了他的邻居说的。但是马丁不相信,在他看来,男管家这个种族比渡渡鸟还要不真实。
作为一名清洁工,科克伦很出色。这也是为什么马丁——其他人可能也这样——尽管深知他态度恶劣、脾气火暴,还是把他留了下来。清扫、上光、擦洗、熨烫……他的动作十分麻利。马丁看他打开手提箱,从里面取出一件土黄色的帆布外套(他穿着它工作时的样子就像个五金商)、一块擦银器的抹布和一罐清洁喷雾剂。
“你嫂子怎么样?”马丁问道。
科克伦先生正戴着红色的塑胶手套拆卸炉灶。
“除非她另找一个住处,否则她的生活好不起来,马丁。黑人本就够坏的了,现在他们又有了气钻。”他是一个坚定的种族主义者,“她只要困在那里,就永远好不了。所以马丁,你也就不必费心过问了。上午三个小时的气钻,下午还有三个小时,她都得忍着。那些男人自己都坚持不过三个小时,你明白了吧。但是抱怨也没有用,对不对,马丁?我这么对她说,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你跟我抱怨有什么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个仆人。”
“她叫什么名字?”
“谁叫什么名字?”科克伦先生说着,突然触电般从洗手池边转过身来,“你总是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我嫂子的名字?你问这个干什么?当然是科克伦太太,再自然不过了,还能是什么?”
马丁忍住没有问地址。他觉得根据科克伦先生对北肯辛顿那片公寓及其地理位置的不断描述,他可以自己找到地址,如果他有这种想法的话。和这名清洁工待上十分钟只让他感觉远有比科克伦一家更配得到这笔赏金的候选人——苏玛·巴夫南尼、沃特森小姐和迪普戴纳先生。他把名单揣进口袋,以免科克伦先生发现后疑神疑鬼地偷看。
他照常十点半出门上班,经过拱门路和霍恩西大道。有时候为了换换口味,他也会开车到高门村,向南到索思伍德街,穿过拱门路,进入伍德大道。还有那么一两次,碰到美好的夏日早晨,他干脆步行上班。他就是这样在树林里遇到蒂姆的。
“厄本、韦德莫尔和麦肯齐”特许会计师办公室位于公园路,埃塞尔迪恩大道与克兰利花园之间的那个街区。沃尔特·厄本是研究国内税收的专家,克莱夫·韦德莫尔是投资专家,戈登·泰瑟顿对有关附加税的所有复杂情况了如指掌。马丁没有什么专长,他把自己称做干杂活的,而且他的办公室面积最小。
他知道一辈子都要做这份工作,尽管他并不乐意。他曾经尝试过,可是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像他的父亲那样对操作抽象的现金产生足够高热情,同样无法理解股票市场怎么能对克莱夫·韦德莫尔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也许他本该选择别的职业,然而,他学生时代的爱好和渴望都如此无望且不切实际——小说家、探险家、电影摄影师。这些职业都不能被严肃考虑。会计这个职业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这个职业。有时候,他认为自己是被动接受了选择,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令父亲失望。
而且,这个职业本身的安全和体面令他满意。他不喜欢蒂姆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马丁为已逝的那段求学时光感到骄傲,那些知识,以及他一直坚定的热情,避免因心不在焉而出现遗漏或疏忽。他喜欢现在作为办公室的这个房间,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亚历山大公园里的那些树,他从儿时起就认识那个公园和那些树了。
这天早上马丁没有客户要见,也没有电话要接或打。他花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时间整理一个建筑商荒唐杂乱的账目,这个客户已经和他打了十五年交道,一个便士的所得税都没有付过。中途沃尔特曾把头探进来,冲他微笑。得知儿子中彩票的消息后,他对待马丁的方式就好像他在学校取得了全A成绩,并获得了学位。沃尔特走后,马丁让公司前台,同时也是他和戈登的共用秘书卡罗琳把塞奇先生的档案袋拿进来。
他打开档案袋,蒂姆的账目就躺在里面,他并不是真的想看那些结算单和编号通知。再过两个多小时,蒂姆就将坐在他对面。他还没有决定好该怎么办。昨晚所做的决定尽管没有翻盘,却也在看过《北伦敦邮报》后明显弱化了。他必须做出决定,而且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
马丁通常在附近的一家酒馆吃午餐,另外每个星期会有一次和戈登·泰瑟顿去麦斯威山的一家希腊餐馆用餐。然而,今天他开车去了伍德曼。对于解决这个特别的问题,这里似乎是一个合适恰当的场所。
天太冷,在将近年终的时候,怎么能把三明治和啤酒拿到伍德曼花园里呢?夏天时,人们会忽略从附近向北延伸的干道传来的卡车轰隆声,而更多地注意位于分叉街道两侧的两片树林——北边是高门树林,东边是女王树林。他和蒂姆是在五月的一个清晨相遇的,当时他正漫步在绿色的山毛榉树下。现在是十一月,小树林都仿佛变身成灰色的巨木,稠密、冰冷、毫无魅力可言。
蒂姆……要不要告诉蒂姆?告诉蒂姆是出于义务,还是道义上的要求?因为没有蒂姆,他就不可能赢得那十万四千英镑,他根本不会玩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