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回忆起一生中的第一本书《千家诗》。它的封面已经残缺不堪,书页上零散有钢笔、铅笔、圆珠笔涂画的痕迹,书页折起发黄。有时候,在我想起它的时候,它通常隐没在家的某一个角落,你无法找到它;在接近淡忘的时候,它又从某一处空间出现,像变幻莫测的生活。它是我当时拥有唯一的一本竖排书,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也只是断断续续看完其中的部分。然而我拥有它,这是我欣慰的理由。
在小镇那家光线不足的书店,我可以透过时光的纹路清晰看见还是小男孩的我,有些害羞地从街上穿过,海就与书店隔着一堵高高厚实的墙。那么多像一颗颗饱满多姿种子般的书,在时光里摇曳。
在书店的后面是大海;两块向海中凸出的半岛状土地遥相呼应之间的水域是出海口;在出海口不断跌宕向无边水天一色的空间,就是远方。躯体无法到达,但是那些书弥补了遥远,所以在很久以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书上的人生是直线的,它预期到达,现实的距离是曲线的,需要行走。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近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周易》这样说的,像圆圈一样扩充到无边无际,如佛学所述的无量无边;要达到宁静的境界,静得一点杂念都没有,世界就在你的眼睛里。我一知半解地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路,及一路等待的光明。
那时还在走着走着,在路上,回忆着,过去与往事,慢慢想到《易》的这句话。
阳光在刹那间混淆了它抵达地面的轨迹,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我不知道它们怎样到达。眼前的地面在视觉上是平直的,然而在地球的表面这些是圆弧曲线的一种极为微小的组成,仅仅这些理由使我认定这是车子圆形轮胎能在地面滑动的原因。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像一个圆形的原点,它慢慢向外扩展,不断膨胀,然后填充了我们生存的世界、宇宙还有人生。它以圆周的形状,无限远,向外覆盖了我们感知的物质层面上的一切。像水的涟漪,层层荡漾;如花朵的绽开,片片舒展。以言乎迩则近而正,然后它又以无限逼近的姿态,深入我们内心的一切,抽象于我们的感官。像种子在黑暗中吸收土地给予的养分。
因而我执著地认为,在数理世界的正负数之间,负数是假定的存在,它表示与阳数、正数对应的另一层面,它必然存在,但目前以假定的姿势定位。也如在阴阳相对的层面,在心灵与物质之间,必然有唯一的一个中枢,缘于伸缩自如的原点,因为它是圆周曲线的,所以易说天地之间则备矣。阴阳之说也是此理。
在我们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从生的最初,到死亡的终点,只是这个圆周起点的两面,它们背向而行,而后又在一个点上交汇。所以说死生只是人生一体两面。它是无数个环,沿着圆周线的轨迹,在既定的心灵大道上运转,从起点到终站再到起点,周而复始。
就如一个人的心灵需要动静两种状态绝无仅有的转换,由此定格成我们人生的姿态。动静简单辩证而易把握,像种子在黑暗里的安静,而后变成花朵的含苞待放;电闪雷鸣从沉默不语的空中爆发,静动开始转变,有无相伴而生。在永恒的行走中,要处理的就是这两种关系。
是的,人生里有许多笑脸、欢颜,像时光的花瓣,一开一翕;想起生命里的第一本书《千家诗》,那些荡起双桨的日子,在沉闷故乡某一处角落里往事这样缤纷着。摆书摊的那人,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志远,我念叨着他的名字,遥想着在岁月一隅游走的故乡大海,想起那些蜿蜒而去的小路,其实它们比一切平坦更接近我们的心灵。那么就这样望着无数棵树,安静地等待远方众鸟飞来的声音吧。读书相视一笑的一个表情,一个念头;简洁到可以忽略的小事;一些温馨的瞬间,可以使自己安静下来。当等待与不安弥漫我们的心灵大道时,我们会觉得鸟语花香也成了电闪雷鸣。这些是为了什么,在舍弃一些不必要的修饰后,我们会发觉这是目标设定给心灵造成的反作用,像哈哈镜里扭曲的图像,不能真实地反映自己,目标的不切合实际都是由制定心灵计划的不严密而造成的。所以我们需要冷静、客观、全面地对我们的心灵进行审视,比如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都要进行全盘打算。而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安静下来,等待与不安便有了一层意味深长的意义。
观心自照:丹霞天然禅师偈云:怅望湖州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忍看国破先离俗,但到亲存便返扉。万里飘篷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映晚晖。讲的就是人间清明、温暖、遍照的至情,破除大执著的要义,在天然生活里开发禅心,引导心念,静待心灵灵光闪烁。犹如日光一样,在悲欢话尽之后,青翠高拔的寒山犹在,在残雪之上,在孤峰之顶,映照着优美璀璨的夕阳。
每个人的心灵都长满许多坚韧的树。那一天,一棵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侵袭,一片钝瓦击穿了它的坚韧。疼痛与坚韧,就像树身与停留在树身里的瓦片,在某一个时位,构成不规则的辩证。这是大自然给我们上的生动一课。如果我们的心灵再也无法做到如树般坚韧,那么面对滚滚红尘的侵扰,又如何能保持那一份善意的心态呢?由此而言,保持善意的心态,从心灵大道出发,锤炼坚忍不拔的品格,我们会深深体会到所有的等待与不安都是为了寻找一种名为“力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