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锯齿啮痕录(14)

十三天前,五月三日下午,我开始拉大锯锯大木,做了解匠。在本镇北街人民剧场的空地上,我和罗师傅架起马杆,接连几天解泡杉木。解出来的板子运回木器家具社,交给木工师傅,做毛主席语录牌--本镇各个单位急需此物装点门面。这些语录牌,长方形,红漆底,黄漆字,所说的多半是无产阶级专政之必要以及阶级斗争之必要,挂在各个单位的门面上,赫然生辉,一夜之间便显得大家都在革命了。解泡杉木,进度快,很来钱,我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拼命干。我的肩膀和背胛被阳光灼伤,起泡,脱皮,露出嫩肉,红得难看,搽些凡士林,油亮亮的,像腌卤肉。“我唯愿天天解这个。”罗师傅说,笑嘻嘻的,黑脸露出白牙。他的肩背黑得像烟熏的腊肉。他不怕晒。“等嫩肉晒黑了,你就不怕晒了。”他安慰我说。

不等嫩肉晒黑,我们就暂时改行,吃抬工钱去了。本镇正在建厂,需动力电,镇劳动站就抽调拉车的、打铁的、做砖瓦的、烧窑的、拉锯的,选他们中间那些身强力壮的,近五十人,编成抬工队,去青白江区(属成都市郊)抬电线杆。罗师傅被选入抬工队,我虽然身不强力不壮,也只得跟着去。抬工们怜悯我太瘦弱,不让我抬,只叫我同三位打杂的壮妇一道跟着走,上坡下坎,过桥涉水,从旁扶助那些桩子欠稳的抬工。做的是辅助性的小工,拿的是抬工的大价钱(每天两元一角),问心有愧,第二天我坚决要求做了抬工。别的抬工嫌我差劲,不愿同我联杆对抬,有个年轻的抬工还整我,趁我弯腰蹲下去准备上肩的时候,他猛地一下直起身来,让抬杆将我压翻在地,砖瓦窑的黑胖大汉杨季火就叫我去同他联杆对抬。杨季火是本镇有名的莽汉,不识字,老光棍,酗酒成癖,饭量惊人,力气极大,腿比我的腰粗,勇于斗殴,打架曾经咬掉别人一只耳朵。看见他的尊容,我就想起《水浒》上的没毛大虫牛二,暗自畏怯。他把那个整我的年轻人训斥一番,然后对我说:“我们两个一文一武,我不会让你吃亏。”他将套在抬杆中央位置上的绳圈往他那一头移动两三寸,这样就减轻了我肩上承受的重量。每逢我们走到险处,他察觉我桩子不稳,两腿颤抖,总叫我伸出手臂去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便有所攀援。我们多次横涉稻田,水深没膝,遇到翻越田埂,他总放矮桩子,一腿跪在田埂上面,让我先跨过去。尽管有杨季火的照顾,十六个人抬那重量超过一吨的水泥电线杆,于我毕竟是太重了,弄得我非常狼狈,多次踩虚脚,跌倒在地,腿上胫上碰得伤痕累累,下唇碰破流血,发生进口危机。我的两肩,前些日子拉锯时晒脱皮露出的红嫩肉,如今又被压肿,进而压青压紫,最后压烂溃脓。“遭孽,文人落难!”我听见杨季火对别人这样说。此话当时属于反动言论。杨季火是文盲,不知厉害,所以这样瞎说。

起自青白江区的桥梁厂,终至城厢镇的钢锉厂,以直线计,约有七公里的路程。抬完了这一路的电线杆,抬工队又动手挖窝,竖杆,架线。前前后后,忙了五十多天,都有我在。其中有一天就是“五一六”。查当时的日记,这一天看来也平平常常,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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