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锯齿啮痕录(13)

我的判断结论激动了罗师傅。我们顾不上锉锯齿,赶快用手锤敲抓钉挖树心。那里果然有一个洞,洞内沉积着腐黑的木渣。罗师傅从木渣中抠出一颗步枪子弹头来,弹头表层有黄亮亮的锯痕。真相大白,黄金梦醒,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烧。锉锯齿的时候,我们愈想愈气,便痛骂国民党的丘八乱打枪。悲欢全不由己,可怜的解匠!

我们也到乡下去给农家解料。时值文革两派内战,乡村路口常有派性武装人员放哨,盘查行迹可疑的人。哨兵若问:“你是啥观点的?”你得先弄清楚这些背枪的家伙是哪一派的,再作回答。他们是跟着“成都工人造反兵团”跑的,你就回答“八二六观点”;他们是本镇“尖刀团”的应声虫,你就回答“产业军观点”。你若回答错了,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挨耳光,还要跪下向毛主席请罪。罗师傅胆小怕事,又不关心所谓国家大事,所以回答不出来,由我相机替他回答。轮到问我,我就作诚恳状,低声回答:“不敢有观点。”再由罗师傅补充一句:“他还在改造。”在乡下给农家解料,主人都对我们很好,尊称我为“余师”,拿烟倒茶,打酒割肉,盛情款待。黄昏时候,罗师傅总是大醉而归,一路偏偏倒倒。有一回过小桥,他醉了踩虚脚,跌落在水沟里,爬起来还在傻笑。

我们也常常在木器家具社的店门外临街解料。这是因为木料太大太重,不好抬进店内后院去解,所以就在街旁架马。临街拉锯,裸体,只穿一条幺裤,展览给满街的行人看,实在有点那个。可恼的是一群小孩,他们站得远远的,合着我们拉锯的来回节奏,齐声吼唱:“解,匠,解。解,匠,解。解,匠的,东,西,两,边,甩。”气得我们骂也不是,笑也不是。

“五一六”这一天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可悲的“五一六”,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于焉开始。愿我中华民族子子孙孙永远不要忘记了这一天。未来的董狐,未来的司马迁,我向你们致敬。对于那场奇灾大祸,请你们秉笔直书,不要为尊者讳,不要为贤者讳,不要曲笔掩饰真相。作为一个被孤立的右派分子,我的所见所闻实在可怜,我不明了真相。我只知道“五一六”那一天中国还没有红卫兵和造反派,三四个月以后,他们才粉墨登场的,怎能把罪责都推给他们?早在他们登场以前,文革不是已经宣布开始了么?早在宣布开始以前,文革不是已经事实上在进行了么?灾祸不是已经周期性地濒临华山夏水了么?这该从哪一年算起呢?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或是更早些,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

还是回头说说“五一六”这一天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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