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姓王,嗓音洪亮,说话眼珠直转,做事颇有魄力,从最基层逐步升上来的,算来该是本镇的老干部。我向王镇长报了到,交出户口迁移手续和粮食供应关系。从此以后,我就是城厢镇的居民了。我向王镇长陈情,说今天只是来报个到,明天我还要回成都搬运家具和书籍,待诸事了当了,便赶回来听候安置。王镇长同意给我几天假,嘱我早去早回。然后由他单独听取卢德银汇报我的改造情况,我则离去,疾步回家看看。母亲肯定听堂妹勋锦说我回来了,她老人家难免提心吊胆,东猜西疑,会不会认为我在外面又惹了什么祸,才被发配回老家呢?
算来一九五○年故园一别,如今已是十六年了。想我为人长子,少年离家,在外面不好好学乖弄巧,自取身败名裂,还要祸延慈母,连累她老人家重新戴上地主帽子,实在问心有愧。我走出镇政府,斜窜入糠市巷,一路低头自责。走到我家所在的槐树街,迎风嗅着愈晚愈浓烈的柚花香,我知道这熟悉的香气来自故园,那些遗忘了的记忆便忽然唤醒了。多好啊,如果我现在是背着书包,滚着铁环,放学回家去!
自责自愧之情,于是一扫而光,我快步轻走着,满心温暖。走着走着,余家院子大门尚未走到,怎么老远就望见母亲的住房了?原来院墙塌了一段,只须横过邻家的菜园地,便可回家。我不想走捷径,便踏着童年的旧踪迹,走向大门,欢欢喜喜,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正在忙着做晚饭。
“妈,你老人家好啊。”我笑着说,心里想哭。
母亲很激动,双手在围腰上擦来擦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我向她老人家解释为什么要回来,让她放心。在那阶级斗争的时代,株连治罪的年月,一个恶名昭著的大右派儿子回家来长住,显然会给她带来不光彩,甚至带来威胁。可是我的那些解释,那些让她放心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还不停地点头说好。她是心甘情愿被欺骗啊。妈毕竟是妈!
这一夜住在本镇招待所。王镇长来通知我,说我已被安置在本镇家具社拉大锯。从此一拉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