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锯齿啮痕录(6)

时在春末夏初,天气燠燥。赵镇去城厢镇十五公里,沿途丘陵,多上坡路。眼看夕阳西昃,赶路心切,走得我直喘气,内衣汗湿。想古人得意于“富贵而归故乡”,我乃戴着右派帽子,被押送回原籍,一副狼狈相,心情自不免栖栖皇皇,忧虑着后半生茫茫的命运,任他沿途青山绿水,也无兴趣观赏了。但又不愿意露出可怜状,招卢德银目笑,并带回省文联去传播,有损鄙人形象,我便装出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笑嘻嘻的,仿佛这次是我在帮助他完成政治任务似的。同时又找一些正面的话题,反帝啦防修啦国际国内形势大好啦,同他攀谈,向他说教。要讲这一套漂亮的废话,老实说吧,我的油嘴开合自如,随便可以滔滔不绝,一点也不比别人逊色。“右派分子确实狡猾!”卢德银也许会这样想吧。其实我讲那些废话,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相而已。可悲的还是我!

疾步赶到城厢镇已是黄昏时候了。巍巍峨峨的朝阳门(东门)城楼和两翼城墙上仰啃天空的齿堞,历风雨数百年,今已荡然无存。好像一个人免了冠,褫了衣,城镇的外貌被毁了,内态暴露出来,显得丑陋。大东街仍然是那样的大东街,路面凸凹,房屋更破败了。我幼时求学的那一家金渊小学,黑漆龙门,石砌台阶,怎么毫无刷新,完整保留着昔年的记忆。停步望之,既亲切又感伤,仿佛看见顽童的我背着书包从里面跑出来。再向前走,是那一家金堂县立中学,我也读过,仿罗马教堂式的大门雄壮高矗,还是民国十九年驻军旅长杨秀春督修的旧物。中学对面,那是金刚公园,已成废苑荒池,远望唯见竹树人家而已。再向前走,大东街转向上北街,但见关门闭户,市井萧条。本镇尚吃,饭馆生意不错。街上行人匆匆,想是劳动下班回家去的。我很高兴,行人没有一个认得我的。这里虽曰我的故乡,我却是在成都出生的,四岁那年才随父母迁回这里,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又独自离家去成都上高中,每年只是假期回家短住,解放后又一直在成都工作。三十五岁的我仅在故乡生活了十二年,所以这里认得我的人很少。再向前走,一路问去,在上北街找到了要找的镇政府即镇人民委员会--这块白底黑字招牌不久以后将被造反铁拳砸碎,而用所谓的镇革命委员会的那块黄底红字招牌取代之,从而带来一场空前浩劫,败坏党国,残害民众,流恶深远。不过此时大家都还蒙在鼓里,谁也想不到惨变之将至。走入镇政府大门,庭院寂寂无声,不见人来人往,可知政简风清,一切尚未乱套,唯有正面厢房壁上怵目惊心四个大字“闻风而动”预示着中国非大乱不可。

几个工作人员下班,从院内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交谈着。其中一个女的,怯生生地一惊,停步小声唤我:“九哥,回来了吗?”原来是我的堂妹余勋锦,她在镇上当会计。我说要找镇长,她旁边的一个瘦高个子,眼睛鼓鼓的,显得很干练,看看卢德银,又看看我,说:“唔,你们来了。”便引我们到院内的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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